鸡汤文常被人阅读,有些人爱读,认为能提供正能量,其原型和写作范本是晚明散文中的“清言”,现今各种鸡汤文都是它的庸俗版本。
自从周作人推崇晚明散文以来,大家对晚明散文产生了误解,认为晚明散文表现的是“对世俗的反叛和自我的精神性表现”。其实,克制生活中的习气和欲望,向往圣人的境界,是大多数晚明散文的本质。这也是为什么晚明清散文大多表达的是一种人生格言,用来警世劝人向善,常常含有学道见道的话语。
但“妄念尽除”谈何容易?袁晓修虽然精进修行,深感悔悟,但他仍说:“即使有大智慧、大学问的人,也不能一下子断除妄念,这很可怕。那么,人可以成为英雄,却不能成为圣人,这其中有什么道理吗?”
当时学道的文人大多只是狂人、英雄,却不能真正成为圣人、贤人,他们的修为还远远没有达到真正的开悟,欲望、情欲未必能消除。普遍的情况是,他们向往开悟后的荣耀,以修炼开悟为话题,但他们的认识和实践往往与真正开悟的人相差甚远。他们想在身心上下功夫,但毕竟不是道家,很难下功夫。所以,道家对境界的描述,多是肤浅的,并不真实。其实,世俗往往被当成圣界,伪君子的处世法则被当成道家的真谛。讲修炼功夫,如隔鞋挠痒,如在雾里看花。
这种实际的“分离”是因为没有真正地对身心下功夫,也就是说,在面对如何克服人的欲望这个大问题时,他们采取一种超脱的态度,并没有真正去解决它。
也就是说,一个有智慧的读书人,虽然能够感受到圣贤境界的美妙,并且向往,但他只能谈论、只能欣赏,只能用文艺的态度去欣赏,只能指导别人如何去生活,只能去传道,做一个心灵导师。
在这样的对话与观察中,他们仿佛心灵得到了净化,意识到人生所执着的终究是空虚与不真实的,而收获的其实是神与凡的本质,只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审美情趣。
下面我以《菜根谭》这本书为例来分析一下。
市面上关于“生活艺术”的书很多,名字各异,有的叫《生活金句》,有的叫《我的座右铭》,有的叫《励志散文》,或者干脆叫《生活艺术》。林语堂、周作人都写过这类书。但林语堂、周作人崇尚幽默,突出晚明散文,却忘本忘源,忽视了晚明散文的清岩派,尤其忘了推崇《菜根谭》,实在可惜。
其实,不仅《人间世》《论语》所提倡的人生态度和艺术与《菜根谈》等明末清初小说有深厚的血缘关系,如今市面上流行的人生励志小品似乎也与它们有关,其中以《菜根谈》《有梦影》《醉古堂见骚》(常改名为陈眉公《小窗有记》)等居多,注解、句解、阐释、讲者不计其数。我手头就有一本释圣隐的《菜根谈谈》,1975年出版,第17版,至今不知卖了多少本。而且这种书不但市面上有售,许多宗教团体也把它印成慈善书,送给有缘人阅读,其发行量和影响力难以估量。
这类善书源于南宋初年李长龄所著的《太上感应篇》,将三教圣贤的劝诫融会贯通,转化为普通百姓可以践行的道德规范和善行,以劝诫人们善待他人,享受人生。它探讨人生、探讨自然,包含许多睿智的话语和优美的词句,因此也广受知识阶层的喜爱。尤其是《菜根谈》,不仅因其所宣扬的人生哲理,被认为是一本警世之书,感人肺腑;其文字简练、明晰、妙趣横生,令人深思不已。它既骈文散文,经史交融,雅俗结合,它像一本语录集,却有语录所没有的趣味;它像一篇散文,却有散文所没有的独特韵味。它像训诫,却又有训诫所缺乏的亲切感和明晰感,又有雨后的山景和静夜的钟声,为其增添色彩,所以觉得他说的话令人耳目一新,意趣盎然,风光无限。因此几百年来,社会一直将这本书奉为“圣典”,认为它蕴含了三教真理的结晶和教人如何治理世界的永恒之道,是一部对人类正道意义重大的“古来稀世珍宝教”,对修身养性、修身养性有着不可思议的微妙力量。
目前流行的《菜根谭》一版注明洪子成撰文,分上下两册,一版注明洪应明撰文,有乾隆三十三年三山病夫序,分自省、应酬、评点、休闲、总论五部分。
据《四库总目》“仙佛七宗”条目记载:“明洪应明撰。应明字子成,号桓楚道人,籍贯不详。”可知洪应明即洪子成,但两书内容大相径庭。清代有石行斋《续菜根谭》二卷、刘子载《吾家菜根谭》二卷,以及重整的五类分类本。
据分类本《三山秉赋》序言,此书为佛教徒如林所刻。如林曾长期听讲学,听过布翁老人的教诲。老人赠与他《菜根谈》,告诉他:“有自律之言,有处世之言,有隐逸之言,有禅定之言,有趣味之言,有学道之言,有见道之言。言简意赅,意义明确。文字朴素,逻辑深刻。若能细心研习,加以修行,便可。”可见,此书的主要传播者是佛教徒。清代如此,今天依然如此。他们认为作者是一位“涉猎道家、儒家,尤精通佛学”的人。
可惜,这种观点多半是一厢情愿。这本书的名字叫《菜根谈》,是因为宋明时期的儒家学者常说:“能经常咀嚼菜根,则万事皆成。”所以它基本上是儒家的人生观,而不是佛教的修行艺术。所以孔简在题跋中反复说:“我居僻静茅舍,喜与内圈人交往,不喜与外圈人交往。”“廉、罗之教者,从之者,朱、乾之教者,弃之者。离天龙八部之说者。”在书中,我也自称“无儒”,试图站在儒家的立场上,采纳或消化佛道思想,给出一些人生忠告。
这种建议,从思想内容上来说,其实是相当复杂的。
它主要采取程朱理学的路线,主张断除人欲以存天理,说“天理之道甚广,人欲之道甚狭”。“性欲嗜好皆机械,耳目口鼻皆枷锁”。人要断除一切名利权欲,冷静追逐世俗之念,才能存天性,使人“性安而行端”,永远保持活泼好动的天性。但洪子成却马上把这种天性天论和陆、王对心性的解释混为一谈,说:“须如水中静云,有鸢飞鱼跃之气,方有心有道。”静之静非真静,能动而静,方能达到自然真境。快乐中的快乐,不是真正的快乐,只有在痛苦中得到快乐,才能见识到心的真正机制。”心,这个“心”字在书中反复出现,但作者大概对心是什么很困惑,所以才说:“心,即天体。”接着又说:“让此心不去见所欲,不去受扰,以净化我清净身。”他甚至宣称:“无情欲,则无心。”他甚至批判佛教,说:“没有心,哪有观察?观察心的佛教徒,增加了‘心’,这些心其实都有不同的含义,但他却把它们一概忽略,而把情绪心、分别心当成心的本质,实在是不能令人满意。
同样,他采纳了道家的教诲,但唯一不同的是,老庄的“处无而处有;处不足而处全”,“宁为拙而无巧”,“减而减之”,“知身非我,何患无侵”,不争,退而求其次。老庄认为:“藏巧于拙,以晦涩为明;藏清于浊,以曲直为直。真是一壶以待天下,三洞以藏己。”老庄对个人人生境界提升的意义,不同道家并不大加重视。对于佛教徒来说,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走的是保全天理、断除人欲的道路,佛家也偏向于断除妄念、修心,而不是直接显露本心。比如他说:“情识皆是妄想。除妄想能止住世间,便可得真谛,未止住,仍是俗人。”“学者要除掉外物,求本性。”“欲见性而不息心,犹如拨浪鼓寻月。欲悟而不明心,犹如寻明镜,徒添尘埃。”……虽然这些话里偶尔包含一些禅宗公案,但他其实是走神秀的路,还未入六祖门!
不仅如此,融合三教又谈何容易?《菜根谭》必将揭露其内在的道德矛盾。
比如,他讲心性、心无所依;说:“宁受小人嫉妒、谩骂,不被小人奉承。”又说:“莫与小人结仇,小人自有仇。”说:“心中无波澜……鱼儿跳跃,鸢儿飞翔。”但又要求人们“心如枯木。”强调“恩情当施于无报者”,但又指责人们不仁。报恩之人“小人心狠手辣,应严加防范。”这些都是明显的例子。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这本书真正的问题在于它的人生哲学,本质上是虚伪的。
《菜根谈》之所以教人冷静下来,要以“退”的方式旁观,主要是为了自保。俗话说:“人生不如退,退即是进。”道理就是要宽容别人,宽容就是福,利人其实就是利己的基础,避免为了利己而百般激怒别人,这是深谙世事的人才能做到的。 “人生无须求功劳;不犯错就是功劳”,“人生若不退一步,便如飞蛾扑火”,“事出有因,祸患便生,所以世人常用“离烦恼便是福”“君子当容污秽,不可过分纯粹而独断专行”“图谋不轨,怪癖,不寻常的行为本领,都是世间灾难的种子”“做人不要太纯粹,也不要太过分清正廉明”“深谙世事,任由世事变化,总是懒得睁眼;懂得仁慈,让人叫牛马来,他只是点头而已。”言无不违背儒家的起工夫以济天下的道理,言无不违背以悖逆达到完善自我、提高道德的大道:将儒家中庸之道转化为人世间的功利与技巧;通过让步不争,得以保有安身立命之利、远离祸患之利,达到身外之事的无拘无束之境界。
这种超脱尘世却深谙人性的态度,也可以称为老人哲学或懒人哲学。”宋代儒家的格言中,将“为天下万世太平”这句话删除,代之以“为后世子孙福祉”,并反复指出:“少时须谨记老之苦。”“君子晚年,当多有气度。”“成事在先,不如晚成事。”“以老看青春,可以消掉争胜之心。”老人的生命之火早已熄灭,不妨淡然处之,旁观世事变幻;但因为他深谙人性,看惯了世间种种诡计,所以也可以教给你处世之道和趋吉避凶的技巧。在《菜根谭》中,确实有非常明确的以超越之道作为世间之道的表白。
考察这些言论,我们当然可以说,这是晚明政治危机下知识阶层不得不采取的一种举措,或许也受到了晚明“山人”思潮的影响;但从意识形态的角度看,这是传统儒道哲学体系蜕化为群体功利机制的必然结果。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真的把《菜根谈》当成人生的金句励志、不可多得的修身养性之书,那我们就完了。三四百年来,人们读过这本书,不但一无所获,还养成了懒惰的习惯。这都是因为不善于读书。《菜根谈》应该当成文学作品来读。
牟宗三先生曾说,宋明理学家大体上是沿着颜、孟的道路发展,同时又与佛、道两家思想流派发生冲突,所以他们突出天地精神的境界,而客观精神则始终被隐藏起来;客观精神若不彰显,仁爱就无法得到拓展,他们所推崇的天地精神也只不过成为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凉爽之物。所以,理学家大都具有山林之气。
这句话很有意思,洪子成是一位略带理学色彩的学者,他注重的是如何收敛自己的心性,修养与自然和谐,灭除自己的妄念。他的思想虽然杂乱浅薄,却显出了天地之灵,这的确是他的。既然他注重天地之灵,反观人间,他不禁觉得人间的一切现实都是虚幻的,唯有我心中的神机才是唯一可以信赖的。这让他体会到了人生的空虚。
这种空虚感,多半是客观精神的缺失,是在人生的局限和现实的困境中体会到的。元散曲中,有不少启蒙、叹世、道教等作品,都充满着这种叹息。他通过历史的兴衰,表达了对人事变迁、灭亡的悲哀。人生无常,诸事皆虚幻,所以不必执着于客观世界,功名利禄之欲亦须断除。就不执着于世事而言,是超然的;但在断除功名利禄之欲而言,似乎是积极的。明末陆绍衡在《醉古堂见骚》序中说:
这秋日,我静秋凄凉……我拿出手抄本,快速地读了起来,仿佛百年的幻觉都消失了,原本只是傀儡的世间棋盘一下子化作了一片天地,虽有斩龙斩虎之功,但也仅此而已。朋友纷纷鼓掌道:这真是热闹场面中的一剂清凉剂,若能镇邪,钝如铅刀,有笔则杀人不流血,能以剑写,能以刻。
这何尝不是立场呢?这和魏晋人“人生如幻,终将归于虚无”的凄凉悲凉之情大不相同,而更能代表晚明小说家的基本态度。在人生的虚无中,只有苍凉和孤独;纵然“莺莺花开,山川异彩,终究是天地之幻”,如此“血肉之躯终将归于泡影”,每个人都应该咀嚼这种如梦似幻的似真似假,从这种凄凉孤独的状态中,开始体会到人生的空虚。
这种顿悟当然不是真正的顿悟,但通过这样的观察,人生却充满着一种飘逸的美,这种美属于文学。“权贵如龙,英雄如虎,冷眼看去,犹如蚂蚁聚首,苍蝇争血”,这不就是渔樵夫的闲话,说到底只是无稽之谈吗?
这种闲适,来自冷眼的淡然,唯有冷眼和闲适,才能看透历史兴衰的无常,体味世间的美好,退一步看待一切,营造一种美的距离,才能形成一种审美态度,所以“风花之风雅,雪月之清,唯有静者主宰;水木之兴衰,竹石之消长,唯有闲者主宰”“不以褒贬而惊,看满园花开花落”,松溪云起,高窗月冷,兰香天朗,空灵的美,诞生在生命和历史无常的悲情中。
下卷第六十九条说:“狐狸睡在破砖上,兔子跑在荒石上,都曾是歌舞之地。黄花上寒露,枯草上硝烟,都曾是战争之地。盛衰何常?强弱何在?”想到这里,不禁郁闷不已。这种历史的惆怅,正是《菜根谭》淡泊平和氛围中的悲剧。从这种历史的悲剧中,我们可以有李商隐的“留莲听雨声”的诗情画意,有鲁迅吐出半口血被两个侍女搀扶着看篱前海棠的绝美,有苏东坡的“世间如梦”的逍遥自在;我把一杯酒,对江上明月斟满杯”,当然也可以有曹操“饮酒而歌,人生何在”的豪迈气势,或是《菜根谭》飘逸淡泊的风格,将人生真实的体验,转化为可以欣赏、可以品味的对象,以消解无常的忧伤。
这是关于欣赏生活、品味生活,而不是处理生活中的问题。
它只是一种美感,所以只捕捉瞬间的体验和感受,不太在意理论的系统构建和前后思想是否矛盾,即使这种瞬间的美感可能有些偏颇,有些不合情理(纪山和鲁迅的说话方式有些偏激、有些矫揉造作),但不妨碍它具有一种文学的感性和美感。
但这种美如果没有悲剧的支撑,“君子宜拭冷眸,慎勿轻举妄动”的处世态度,难免会陷入冷漠;“喜事不如简单,多可避免”的处世态度,如果采取“完全无能”的态度对待人生,只会成为不知道痛、不知道痒的瘫痪者。
所以,《菜根谈》不是人生指南,不是处世箴言,它的语言其实是描述性的,不是规范性的,它只代表一种人生态度,而不是一种行动,所以,人生是可以观察和欣赏的,但不适合介入和跟随的存在(俗话说“君子以事为天,心在事中,当在事之上”)。在这种情况下,它在山林间的悠然自得的游玩,在泉石间的悠然漫步,已不再是一种山水风景。无机的语言,是中国隐士传统暂时平复现实中的孤独,不需要远离现实,也不需要回归自然,我们只需要把对待人生问题的态度,转变成欣赏和享受就行了。但这种欣赏,并不是完全的漠然,像看鱼缸里的鱼,看笼子里的动物,它自有历史和人生兴衰所带来的悲悯。
喜欢读《菜根谭》的人大有人在,但谁又真有能力胸怀大志,看透世间的悲凉?谁又真有能力从悲凉中获得启迪,把美的欢愉转化为心灵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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