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最近又出版了一本对话集《我们误解了世界》,这次对话的对象是季群大师。
2015年12月中旬的一个上午,周国平在妻子郭红的陪同下,来到长江文艺出版社接受腾讯文化的专访,他戴着标志性的高倍近视眼镜,穿着在多个场合都亮相过的棕色皮草短外套。
周国平在长江文艺出版社接受腾讯文化专访(摄影:李大白)
周国平对尼采的研究和论文,让他成为一代代人的“精神启蒙者”。当曾经的启蒙者开始嘲笑他的作品时,周国平并不失落:“能启蒙别人,我已经很幸运了,还能指望什么呢?如果能在一个人理性开始觉醒的时候,给他一个人生的方向,那就太好了。我希望他们觉醒之后,各走各的路,把我抛在后面。”
在十年前引起巨大争议的自传《岁月与气质》中,周国平说自己“常常意识不到自己的年龄”,认为是心态和风度让自己显得年轻,“否则别人就会看到一张老脸”。十年过去了,70岁的周国平虽然头发花白,但整体看上去仍像个中年人。
虽然周国平一直与媒体接触频繁,但接受采访时他还是显得很紧张。他小心翼翼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双手交叉,双腿并拢,脚尖并拢,身体微微前倾,认真聆听着作者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他并不是对所有的问题都回答得十分流利,有时陷入沉思,有时尴尬地笑着。
周国平性格内向、安静、低调,但关于他的一切都几乎可以上升为公共话题,他的学业、观点、演讲、婚姻生活甚至亲子关系,都可能引发讨论和争议。
采访开始前,他和妻子郭鸿要了一杯咖啡,“我想用咖啡来唤醒我的心灵”,现在他要开始谈佛学了。
1. 佛教是唯一能够真正解决生死问题的东西
腾讯文化:您是什么时候接触到佛教的?接触佛教之后,您有什么新的认识?
周国平:其实我对佛教很感兴趣,我是一个充满迷茫和苦闷的人。小学的时候,历史老师讲到释迦牟尼的故事,我当时就泪流满面。我觉得释迦牟尼只是一个和我一样的小男孩,为什么我不能和他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为什么我不能认识他?
周国平与季群大师交谈(魏兵摄)
生死问题是人生的根本问题,没有生死问题,人生就无所谓。因为知道人都会死,所以我开始质疑人生的意义。学了哲学之后,自然而然地对生死问题有了理性的思考,但后来我渐渐觉得,佛教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真正方法。
腾讯文化:现在大家都说信仰缺失是一个大问题,中国人几千年来没有统一的宗教信仰,却能够安居下来,为什么信仰会变成一个很重要的东西,这些年来被反复提及?
周国平:人没有信仰还可以生存,但生活能不能安定下来是一个问题。中国人怎么才能让生活有意义?他们从来没有本土宗教,佛教到了中国就变了。信仰缺失的问题,在中国历史上几千年来一直存在。不能说中国几千年来就把生活安定好了。这是我们文化传统的一个缺憾,不是今天才开始的。
为什么这个问题在改革开放以后的转型时期会凸显出来呢?因为在改革开放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的信仰都是靠意识形态支撑的,人们似乎处于一种信仰的状态。改革开放以后,意识形态指导生活的功能崩塌了,人们发现它指导不了生活。
信仰是人真正相信的东西,是赋予生命意义的东西,中国缺少这种东西,在意识形态的引导作用消失之后,中国人心中的这个空白一下子就出现了。
这其实是一件好事,这些原本不是信仰的东西,一直占据着信仰的位置,不然人们也不会真正去思考信仰是什么。信仰是需要每个人自己去寻找、去思考的东西。对于那些有宗教传统的国家,他们的文化资源本身就为他们准备了一条信仰之路。我不认为在可预见的将来,中国会出现一个统一人们思想的信仰,因为这样的状态不是人为建立起来的。
那么什么叫有信仰呢?当大多数人重视精神生活,有让自己的生活有意义的精神目标时,他们就会主动去为自己寻找。有些人可能找到基督教,有些人可能找到佛教,有些人可能不信任何宗教,但他们很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并为自己思考。这就足够了。
2. 成为一名“学术哲学家”很无聊
腾讯文化:席勒写诗,搞哲学,但他一生都在为诗歌与哲学的冲突而苦恼。您写诗、写文章,又搞哲学,您在写作中是否也担心这种冲突?
周国平:我感觉这个冲突不是特别强烈,因为席勒两方面的天赋都太优秀、太强大了,而我没有那么强大的天赋。可以说,这两方面的天赋越强大,冲突就越强烈。相比于席勒,歌德的融合性更好,他的理性思维和感性体验其实都很强,是一个健全的天才。
席勒与歌德
我的写作是分阶段的,比如写非虚构或者诗歌的时候,我会把情感放在一边,把理论的东西放在一边,写学术作品的时候,我会把情感放在一边,人要学会适当地划分时间和情绪。
腾讯文化:您说自己不是一个学院派的哲学家,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愿意做这样的人?
周国平:我觉得我不可能成为一个。其实主要原因是我觉得很枯燥,我就是坚持不下去。社科院很多人就是这么做的:确定一个课题,然后搜集资料、看书、整理、写下来。很多事情没有自己的感受,我不想做这个,我觉得自己成了学术的工具。这种学术工作谁都可以做。但是你自己的感受、自己的人生经历才是最重要的,是第一手的。没有这些东西,你就真的做不了哲学。
哲学不应该是纯学术的东西。在这方面,我受叔本华和尼采的影响很大,因为他们做的不是纯学术的,他们看不起那些所谓的“学院派”哲学家。他们的作品既有逻辑性,又有情感性。哲学为什么一定要学术化呢?
腾讯文化:那么如何把个人的经历和情感上升到普遍经验的哲学高度呢?尼采和叔本华肯定不只拥有个人的情感经历。
周国平:他们把自己的经历提炼成哲学观点是很自然的。一个只关心生活琐事的人和一个关注生活根本问题的人的经历是完全不一样的。叔本华、尼采考虑的是生活中的大问题,所以普通人的经历是无法与他们相比的。作为一个对哲学感兴趣的人,我也在考虑这些问题,我的经历也和他们朝着同一个方向发展。
腾讯文化:您认为真正的哲学家是寻求生活智慧的探索者。但现在哲学越来越学术化,现在的哲学家是不是离生活越来越远了?
周国平:哲学的本义不是这样的,它是一种生活方式。苏格拉底在街上遇见谁都会谈哲学。孔子的三千弟子也是普通人,从事着不同的职业。任何人都不应该把自己排除在哲学之外。
我现在真的很感动,那些大哲学家之所以成为大哲学家,不是偶然的,叔本华、尼采、洛克、亚当斯密、约翰·斯图亚特·密尔等英国哲学家都写过漂亮的文章,绝对不是千篇一律的学术论文,基本通俗易懂,不晦涩难懂,也不缺少调侃的文字,读他们的书,活灵活现地呈现在眼前。读完他们的书,我越来越相信自己不应该写那些蹩脚的学术论文,枯燥无味,别说有多少人会看,我以后再也不会看了。
尼采和叔本华
我一直觉得文章之所以晦涩难懂,是你自己没有想清楚,如果你真的想清楚了,你就能表达清楚。叔本华批评康德,康德很晦涩,但是康德的晦涩难懂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表达的是一个全新的思想,借用原有的概念很难表达清楚,他很痛苦,一遍又一遍地试图说清楚,但最后还是没能说清楚。原因就是他有些地方还是没有想清楚,他的思维逻辑存在歧义,让别人很困惑。
腾讯文化:您觉得区分“鸡汤”与“非鸡汤”的标准,不是文笔吗?
周国平:当然不是文笔,而是思想的深度,所谓的心灵鸡汤,没有原创性,可以量产,但真正好的东西,一定是独一无二的。
3.我认为自己是诚实的
腾讯文化:尼采认为,权力和事业是腐蚀哲学的两个因素,您同意这个观点吗?您长期接触出版、传媒,这无疑为您带来了权力和事业之外的世俗名声,您认为这种名声也是腐蚀哲学的一个因素吗?
周国平:我在创作的时候,一定是处于一种静心的状态,而且我很享受这种状态。在写作的过程中,我用非常准确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感受,这是写作最大的快乐。我不会为了其他任何事情牺牲自己的快乐。当我享受了这种快乐的体验,作品出来之后,就会给我带来名声或者报酬。我不必拒绝这些,但我一直把这些东西当成副产品,而不是目标。我很少在媒体上发声,回应社会或者粉丝的评论。
腾讯文化:尼采认为,成为一个哲学家的首要条件是做一个真实的人。是不是因为这样,您也刻意要求自己做一个真实的人?您在写回忆录的时候,有没有刻意要求自己做一个真实的人?
周国平:任何人都很难对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如果你已经是一个真正的人,你就不会去想这个问题;如果你不是,你也不会去想这个问题。
人们会遇到很多情况,面临这样的考验:是坚持自己真实的态度,还是选择采取行动。
我的序言题目是《我诚实地审视自己》。其实,我提炼出了自己对人生的真实态度,并用文字表达出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这是一个人直面神时应有的状态。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些不愿意面对的事情,但即使很痛苦,我也会坚持写下来。其实这样做有很多好处。如果总是回避不愿意面对的事情,这种回避状态会越来越强烈,所以尽量少给自己回避的机会。
写作的时候,我感觉最痛苦的时候,《妞妞》和《岁月与性情》也是这样。《岁月与性情》里,很多时候因为牵扯到别人,所以没得选择,如果只是自己的事情,我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全部写出来。最后部分比较简单,因为很多事情还在进行中,以后再补上。
4.“开放式婚姻”并不存在
腾讯文化:尼采对你的女权观有影响吗?
周国平:不是。人们把尼采对妇女的看法简单化了,不能仅从“你去找女人吗?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这句话就判断他对妇女的看法。在我看来,尼采对妇女非常了解,他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憎恨或鄙视妇女。
其实在微博上骂人的只是一小部分自称“女权主义者”的人,其实大部分女性还是喜欢我这个观点的。不过量不量的问题,我们来看看是不是事实。
我的观点是,应该发扬女性的优点。女性注重自己的感情生活,这并不是缺点。当然,我并不是说男性可以忽视自己的感情,但事实是男性比女性更糟糕,在这方面应该受到女性的影响。
不是所有的“女强人”都是男性化的,杨澜就很有女人味,有一小部分“女强人”鄙视女性化的特征,她们可以有自己的追求和表达,但我也可以表达不喜欢,我喜欢有鲜明女性化特征的女性,难道我没有这个自由吗?
我尊重少数人的权利,但少数人也必须尊重多数人的权利。
腾讯文化:尼采、萨特、波伏娃对爱情的态度极大地影响了80年代的一批年轻人,但大多数人并没有勇气真正实践这种理想的“开放式婚姻”。从您在书中所写的内容来看,您似乎有意识地把理论和自己的生活实践结合起来?
萨特和波伏娃
周国平:我同意他们的观点,包括罗素的观点。我觉得这个观点在理论上是无懈可击的。罗素说,人有两种本能,一种是爱的本能,是光明的,一种是嫉妒的本能,是黑暗的。黑暗的本能应该让位于光明的本能。他是西方社会第一个提倡性自由、开放婚姻的人,还因此被告上法庭。
萨特和波伏娃也持这种观点,但在实践上,我认为他们都失败了。既然开放婚姻允许性自由,那么在你自由之后,婚姻应该仍然存在。然而罗素一开放就离婚了。其中一方受不了。他离婚了四次。
波伏娃和萨特也是一样,他们没有结婚,所以不存在离婚的问题。但我可以断定,如果他们结婚了,他们肯定会离婚,会吵个不停,基本没有性生活。
我觉得这是一个选择的问题:如果你认同并且尝试这个理论,那你就不应该结婚;但是如果你想结婚,就意味着你必须接受某些规则。
这是我从自己的经历中得出的结论:“开放式婚姻”在实践中是不可能成功的。如果你想要开放,就不要选择婚姻。所以,我认为没有开放式婚姻这回事。婚姻是封闭的,必须有一扇门。没有门的婚姻很难维持。这是婚姻的本质决定的。没有办法绕过它。
5. 我的精神没有衰老
腾讯文化:尼采认为,人之所以不爱自己,甚至恨自己,是因为缺乏精神性,或者说灵性。精神性会体现在你对自己的爱有多大?很多人说你是一个自恋的人,你怎么看待这个评价?
周国平:我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我,因为我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一个人如果对自己没有信心,就很容易在意别人的看法。
尼采所谓的“爱自己”,并非只是单纯的“自恋”或小气的自怜。一个人如果要爱别人,就必须有一个值得自己爱、值得别人爱的自我。拥有丰富、优质的自我,你就不会恨自己,也不会在独处时感到难受,反而会感到充实。很多人独处时会慌张,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是因为自己的自我太弱小、太贫乏了。
一个人能否独处,独处时是否感到快乐,是衡量一个人心灵品质的标准,能与自己相处的人,才算是与他人有高质量的互动。
腾讯文化:您觉得自己已经达到了尼采所说的“精神成熟”了吗?您的精神需求比以前强了还是弱了?您觉得自己精神上老了吗?
周国平:我会更重视精神生活,我对精神的需求一直很强烈,没有变老。
晚年的列夫·托尔斯泰
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接近老年,对物质和社会需求的关注就会越来越少,逐渐变得精神化,不再只是肉体,因为要去见神,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很完整的灵魂。
我的观点是受到托尔斯泰的启发,他的日记里充满了自我反省,这种“精神成熟”意味着精神生活越来越成为生活的核心,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其他的东西越来越次要。
这种成熟应该在晚年实现,不要太早。年轻人应该更加世俗化,走出去,体验各种生活。精神的东西不是空的。我的精神是我经验的浓缩和升华。如果我没有经历过青春的起起伏伏,我的“精神化”将毫无价值,完全是空洞和抽象的。
年轻人应该尽可能多地体验世界,但在体验的过程中,应该有一个目标。如果你有一个精神上的目标,世俗生活就不会伤害你。如果你没有精神上的目标,无论你在世俗生活中是成功还是失败,它都会伤害你。
职场进化建议 | 名企引领 | 领袖的商业智慧
本文采摘于网络,不代表本站立场,转载联系作者并注明出处:https://www.fwsgw.com/a/xinling/20264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