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岁那年,歌手、“好姐姐”乐队成员秦昊逃离让他“过敏”的家乡重庆,出国留学。随后他独自踉踉跄跄地游历长春、西安、杭州、北京,试图寻找人生的“答案”,却发现哪里都没有“问题”,只有三个字:请回答。13年后,他和奶奶“姚女士”回到了山城。不知道为什么,流浪了许久的他,渐渐地想要亲近这座城市,了解这里的人。
他和“姚女士”走过曾经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各自用相机记录下偶遇的情趣。在这个过程中,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无家可归者”,他终于能暂时定义出自己和家乡、和身边一切的关系——一个“常客”。
』
您现在看到的是
《读盘》专栏第7期
秦昊上传
“一个人和家乡的关系,其实就是他自身状态的体现。”
说这句话的时候,秦昊正坐在北京工作室楼下的咖啡厅里,卡其色的棉袄敞开着,棕色的立领衬衫扣子解开了一颗,露出了里面的墨蓝色半高领毛衣。
前一天晚上,他刚从现居家乡重庆飞抵北京,前几天,他已在深圳、厦门、上海等地举办摄影集《常客》的分享会和展览。从南到北,在北京稍作停留补充衣物的秦昊,看上去没有一丝疲惫,或许是得益于这些年作为歌手在各地演出的经历。交谈间,只有他头发偶尔颤动的几丝寒意,让人察觉到他已经习惯了南方温暖的生活。
注:本文插图来自秦昊自传
“过敏症”之乡
“比如我青春期的时候,对自己很迷茫,所以对重庆这座城市也很迷茫。”秦昊摇了摇手中的杯子,解释道,这似乎是他的习惯。“那时候我就想逃离,逃离这个地方,逃离当时的自己,所以我很珍惜自己能做的每一个选择,比如上大学。”
△ 街头吃方便面的小孩。
秦浩是高中班上唯一考上本科的学生,也是家里第一个上大学的人。“因为必须上,所以必须上。”
秦昊的自信,一部分来自于家人,一部分来自于自己。
前段时间,一个约他一起洗澡的小学同学抱怨道:“你小时候从来不跟我们玩。”秦昊仔细一想,确实那时管控得比较严格,不能经常下楼,久而久之,他变得越来越孤僻,招来的欺凌也越来越多。
△在南滨路上偶遇一群老同学在拍照。以前我很怕见到老同学,从来不参加同学聚会。小时候很多不堪回首的往事,都可以在同学的身上轻易印证。
秦昊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各自开始了新的生活。1997年,母亲意外去世,秦昊一直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爷爷一直梦想家里有人能上大学,但儿子和女儿都没有如他所愿,所以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
秦浩还记得,自己考得好的时候,爷爷会开心地喝两两酒,和奶奶一起去广场散步跳舞。考得不好,开完家长会就会被打。有一次搬家时,秦浩在收音机后面发现了一捆大约六七块破烂的“老头乐”。现在想起来,他吓得浑身冒冷汗,“他居然有收集这些的习惯!”
△ 中老年人在广场跳舞。
1998年秦浩小学毕业后,为了不让他过上一无所有的生活,爷爷果断卖掉了老家南温泉的房子,举家搬到了更加热闹的李家沱。爷爷觉得,秦浩在这里更有机会完成自己未竟的心愿。
△ 顶楼的住户一般都有屋顶的使用权,大家都会在屋顶搭起凉亭,种上花草蔬菜。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家也住在顶楼,但那里常年漏水,每逢下雨,家里就得用很多桶、盆子接住滴落的水。后来,我奶奶发誓再也不住顶楼了。
李家沱是长江边的一个小镇,几家大工厂林立,工人众多,人口流动复杂。相比于群山环绕、有河流贯穿全镇的南温泉,这个地方让正处于青春期的秦浩感到无比压抑和难受。再加上当时一种“怪病”深深困扰着他(多年后确诊为尘螨过敏),他瘦弱、流鼻血,嘴巴周围总是有烂疮不愈,和重庆那没完没了的阴雨天很像。秦浩越来越想快点离开这里。
△ 建筑工地上经常出现女工的身影。
整个中学时期,秦浩都在努力让自己“消失”,躲避同学的视线,尽量避免一切纷争,遇到对峙就逃走。他跑得很快,运动会短跑比赛,穿着皮鞋就能跑进前两名。“要是跑得不快,还不知道要挨多少打。”
△ 南滨路上奔跑的人们。
那时,他把所有的烦恼都归结于这座城市,仿佛离开这里,所有的烦恼就都消失了。填申请表时,他选择了3000多公里外的长春,说不出太多理由,只说“离家越远越好”。
伪“世界公民”
秦昊从吉林动画学院动漫造型专业毕业后,在西安的一家广告公司做过一段时间插画师,之后去了杭州做网店摄影师。
在秦浩的记忆里,杭州的气候和重庆很像,“很潮湿”。他在杭州的心情也和重庆很像,“总是不开心”。刚到杭州时,工作忙,他没时间洗衣服,家里穷,也没钱买衣服。有一次,朋友张小侯来看他,临别时,他得意洋洋地向小侯要绿色的帽衫,“没衣服穿,又晒不干,还很臭。”仿佛深陷泥潭,不懂猜测消费者喜好的秦浩一度怀疑过自我价值,甚至开始讨厌拿起相机。工作一年后,他再次辞职,到北京当美术老师。
△印象里重庆总是下雨,总要撑着伞,穿雨鞋,地上总是有水,映照着雾蒙蒙的天空。
△重庆常年潮湿多雨,一旦天气放晴,大家就会把衣服、床单、被子拿出来在太阳下晒,去除湿气。
他这时才发现,像他一样渴望离开家乡的年轻人还有很多,他们都离开了熟悉的成长环境,在陌生的城市开始了“漂泊北京”、“漂泊上海”、“漂泊深圳”的生活。有的人想在这里获得更多的机会,展现才华,证明自我价值,有的人则根本就不想留在家乡。在北京漂泊了一段时间后,秦昊最终选择做一名全职歌手,以“好姐妹”的身份和张小侯一起开始创作音乐。
△ 地铁入口处的行人。
△ 轻轨。
秦浩并不认为自己属于某个特定的地方,他曾想过自己可能会永远这样“漂泊”。所以第一次看到“世界公民”这个词时,他觉得特别适合自己。但后来看了解释,他发现,世界公民指的是不仅关心自己民族、国家的事情,也关心世界其他地方的事情的公民。“那不是我,我什么都不太关心。”他摇了摇头,他不擅长装熟。
有一次,秦昊勉强为朋友写了一首关于家乡的歌,朋友说他的歌缺乏诚意,不打动人心,完全是靠技巧完成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看来有些东西是装不出来的,装得若无其事,最后反而会丢人。”
△位于四川美术学院黄桷坪校区附近的九渡口,曾是重庆重要的码头,客轮、车轮渡都在此。后来随着桥梁建设的兴起,重庆的码头全部荒废。我的“好姐妹”曾在这里拍摄《西窗》专辑的宣传照。
△重庆解放纪念碑,又称“抗战胜利纪念碑”、“人民解放纪念碑”,是重庆市最重要的标志性建筑之一,曾是该地区最高的建筑,但现在却是最低的。
这也是他喜欢大城市的原因之一,大城市里的人心照不宣地保持着一种分寸感和疏离感,只要你不愿意,你不用和别人有很深的交流和联系。但这也让他经常感到孤独,或者主动把自己置于孤独之中。
△ 街头海报被“框”在栏杆里。
在《一个人在北京》这首歌里,他写道:很多人来了又去,相遇又离别,有人喝醉,有人哭泣。一个人在北京,或许成功,或许失败,慢慢变老。我能否留下片刻的回忆?
他对北京的记忆,建立在一种关于“家”的幻想上。虽然这里的太阳很大,天空很远,空气很干燥,和重庆完全不一样,但每天清晨,当他走在地毯上,拉开橘黄色的窗帘,看着阳光下飘动的猫毛时,他都会感受到一种和家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安逸感。
把“姚小姐”带回家
“姚小姐”是秦昊的奶奶姚远芳。“姚小姐”是秦昊向别人介绍她时使用的称呼。秦昊外出求学后,爷爷奶奶随父母来到西安。几年后,爷爷因车祸去世。当秦昊租到一套两居室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孤身一人”的姚小姐接到身边。
△ 我怕姚老师老去,就请她染头发,教她新东西。没有了她,我仿佛在世上失去了很多证据。
奇怪的是,共同生活多年的人,再次生活在一起时,却发生了很多矛盾。
姚女士不肯接受保洁人员打扫房子,不允许秦浩养猫,认为外面吃的都“不如重庆的”,两人经常为一些琐事吵架。直到有一天,秦浩清晨起床喝水时,看到她在厨房偷偷抽烟,他才意识到,姚女士和自己一样,已经“无家可归”多年,姚女士回家的愿望比自己强烈得多。
△ 街上的一位老人和一位年轻人。
2017年深秋,重庆略显寒意,秦浩带着姚小姐又回到了这里,打算在自己曾经当过建筑工、弯着腰的地方,开始一场“无法解释的、直觉的”返乡写真拍摄。
为此,秦昊买了一张重庆地图,租了一辆车,打算把姚女士年轻时工作过的地方都去看看。谁知重庆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主城九区只占了不到十分之一的地图,连街道都没有完全展示出来。也就是说,地图白买了。而且因为年代久远,姚女士已经记不清自己带队演练过的具体地点和名字,拍摄还没开始就陷入了僵局。
△ 为了这次拍摄,我买了一张重庆地图,挂在出租屋里。但挂上去后,我发现我完全看不懂,根本没用。
△ 姚女士拍照。
随后,秦昊干脆从童年熟悉的角落开始,加上姚小姐特意提出的,以及那些吸引了无数游客而自己从未去过的“传说中”的地方,划分出了每天的行程。
他们一起去了故事的起点——南温泉镇。他们小学时住的大院还没有拆迁,小学被夷为平地,建起了别墅度假村。母亲的墓碑还在半山腰,但被茂密的森林遮挡,更加难找。以前我害怕去看的地方,现在走在面前,心里很平静。
△ 我母亲以前住的地方现在已经改建成酒店。
△仔细看去,林中还能看到散落的墓碑,母亲埋葬的地方是一座野山,祖父亲自用罗盘测算出母亲墓地的“吉位”。
他们还找到了姚女士无数次提到的“弧形建筑”。据说,这栋建筑因为其弯曲的造型,在当时算是比较独特、时尚的建筑。如今这里已经成为社区活动中心,在其他高层建筑的阴影下显得狭小、破旧。
△姚女士拍摄的沙坪区双北街道文化馆。她的团队曾在这里打地基、建楼,她把这栋楼命名为“弯弯楼”。这是我们能找到的为数不多的姚女士参与建设的项目之一。
他们也挤在游客人群中,看到了被网友称为“特别的重庆”的下壕老街。但他们并没有看到“另一个世界”,相反,他们觉得,对于生活在这里的居民来说,能够搬离这个安全系数令人担忧的地方,或许会大大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
△ 走在山城小道上的游客会想,哇,这里的景色这么美,结构这么特别,超级宜居,真想就住在这里,开个小店,享受与世隔绝的生活。然而,真正住在这里的人,或许希望明天就能拿到一大笔补偿款,搬出去住上水下水方便,有电梯,靠近公路的公寓,开开心心地和以前的生活告别。
拍摄行程渐渐接近尾声,一个细雨蒙蒙的下午,在父亲家吃完晚饭散步的秦昊和姚女士,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李家沱老宅的遗址。原来的“家”早已倒塌在废墟中,成为一处闲置的在建工程。
奶奶撑着伞,沉默不语,久久地仰望着天空的空旷。那是她和丈夫、孙子最后一起生活的地方,是他们三人留下最后回忆的地方。秦浩明白,奶奶想要回去的家,其实就在那时安顿下来。哪怕不再是原来的房子,不再有原来的人,但只要那个地方还在,就足以让她安定下来。
△ 路边几个老人在打麻将。墙后面是我中学的家,早已拆迁,这里正在修建新小区。在奶奶的强烈要求下,我在这里给她买了一套房子,等房子建好后她就搬进来住。搬走的人也都搬回来了。
△ 河边的姚女士,很小。
答案是“常客”
“天上的星星/为什么像人群一样拥挤?/地上的人/为什么像星星一样遥远?”秦昊第一次听到齐豫的《答案》时,就被拥挤与疏离、繁华与孤独的内涵所打动。在确定拍摄意向时,他隐约有个想法,想以此为框架,探讨家乡与漂泊在外的游子之间的关系。
△ 不知道这些片子为什么用这种颜色拍摄,这种红色让我想起了重庆每一个炎热的夏天。这里是重庆长江大桥的桥头堡,姚女士曾经参与过长江大桥的建设。
拍摄完成后,秦昊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花了两年时间从乱糟糟的照片中筛选、整理出来。这期间,他决定不再回年轻时的家乡,住进了之前在重庆投资购买的新房。
△姚女士从高空拍摄重庆来福士广场在建的大楼。她在工地旁边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大声问我:“这就是你买的房子吗?是哪栋?”我尴尬地跑开了。
他撕掉全装修公寓里预先贴好的壁纸,把整面墙刷成自己喜欢的颜色,满足自己“想装什么就装什么”的欲望。他开始更加随意地打造自己的居住空间,而不是像租房时那样将就着装,同时,他似乎也拥有了掌控自己精神空间的掌控力和能力。
他渐渐习惯了和姚女士的相处,他们住在同一个城市的两个地方,相隔只有十几分钟的车程,每天通过微信和电话保持着交流的频率。一个说重庆话,一个说普通话,就这样在外人看来有些奇怪的相处融洽。姚女士会在自己的微信运动步数超过秦浩的时候故意点赞秦浩的微信运动步数,提醒他查看;如果姚女士两天以上不和秦浩通电话,很有可能是生病了装没事,不想让秦浩知道……
△姚女士学会了使用手机,这为她打开了新世界,她每天用微信和老朋友聊天,在家庭群里发健康视频,收发红包,看自己喜欢的电影、电视剧,听我的歌。
△新光天地是重庆新开的商场,顶楼的旋转木马成为市民游玩的新地标。姚女士是第一次坐旋转木马,在我的要求下,她多次摆出开心的表情,但最终玩腻了,表情也渐渐麻木。
我们之间的一点距离实际上使我们更亲近了。
久别重逢,我更加想念你。
秦昊与姚女士的关系还体现在他对家乡的态度上。
△中老年人像受到召唤一样聚集在各个广场。热闹真好,人们可以安心地消磨时光。
“以前想象中很讨厌,现在喜欢又讨厌。”朋友请他推荐重庆的火锅店时,他总会说“都不错”。现在,他可以根据朋友的口味帮忙列出不同的餐厅……
秦昊很认同个体心理学创始人阿德勒的一句话:“幸运的人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用一生去治愈童年。”虽然听起来有点像心灵鸡汤,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我们无法选择童年,但我们可以选择治愈童年,治愈自己。过去的记忆无法改变,但未来掌握在我们自己的手中。”
△ 打理生意的女人。
△ 修鞋师傅去吃午饭了,修脚师傅在加班。
“当所有未知的都降落到这里/地上的人,天上的河/最熟悉的却是最远的/互相包容,说着不诚恳的话/越靠近,越脆弱/小心翼翼,互相索取/有些人来了,有些人走了/相聚别离很容易,却很难说清楚/你会不会依依不舍/毕竟,我们只是过客而已……”在一座桥墩下,秦昊完成了《常客》这首歌,解答了心中多年的疑惑。
“人生没有最终的答案,但每个阶段都有答案。”“常客”这个词,是秦昊对当下与家乡、亲朋好友关系的回答,也是与过去的和解。“虽然我们永远无法真正归属一个地方,但至少可以成为它的常客,与它产生一种特殊的联系。”
特别感谢:
中信出版·春潮工作室
本文审校:陈迪燕
之前的链接:
读盘|我在直播第一村,看带货网红的“野性成长”
读碟记 | 我的大学生活从缝在内裤里的学费开始
读碟记 | 我花了七年时间记录了数百位整容人士的故事
阅读 | 午夜,女人,在异乡
读碟|夏天,北京大院里的乐队:讲的是理想,不是生活
读书盘|“文物人”和他硬盘里的十万张文物图片
本文采摘于网络,不代表本站立场,转载联系作者并注明出处:https://www.fwsgw.com/a/xinling/12859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