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宏
全文共5497个字,阅读大约需要15分钟。
“二叔”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并对此心存满足。然而,这位曾经教授过历史的90后大学生导演,却仅仅止步于“鼓励”,这体现了思维的缺陷与不足。这部影片可以作为一碗美味的心灵鸡汤,却无法转化为改变现状、制止普世悲剧的力量。导演可以利用“二叔”收割流量,却无法保证自己的孩子不被周杰这样的人打压、欺凌。导演讲述二叔的故事,通过抽离历史背景来精心选材,提供“正能量”;用一种历经沧桑的豁达,“比苦难”来消解现实问题,其实也只是精神上的自我和解——类似阿Q的精神胜利法。
“二叔”和奶奶。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湖北农村,又经过近三十年农村生活历练后移居北京的人,第一次看《二叔》时,很容易引起我情感上的共鸣;看第二遍时,却并不觉得有违常理;看第三遍时,却觉得摄影师的造作和刻意。
某种程度上,《二叔》具备着中国人的优秀品质:勤劳、顽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自力更生;另一方面,纪录片制片人所采用的叙事风格和叙事策略,却让很多中国人所经历的苦难被掩盖——虽然制片人是一位历史老师,但影片并没有上升到历史的高度,而只是简单地成为了一锅抚慰心灵的鸡汤。
▌二叔身上体现了普通人的伟大
首先我必须承认这部电影确实感动了我。
一个因病致残的聪明少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木工手艺,自食其力,帮助家人,还资助养女买房。后来,他还学会了各种本领,帮助村民修理各种机器。年仅十几岁的他还在照顾88岁的母亲……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二叔”的道德伦理都无可挑剔,体现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另一方面,“二叔总有办法”面对生活中的各种困难。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足够坚强地面对遇到的问题,并一一解决。为了养活自己和两个妹妹结婚的生活,他用自己灵巧的双手制作了外表看似“豪华”的家具,从而赢得了妹妹们的尊重。
任何国家、任何社会,都存在着各种不公平,这就意味着,任何国家、任何社会,都会有“二叔”这样的人,毫无疑问,像“二叔”这样具有高尚道德操守、高尚品德的人,是任何国家、任何社会、任何时代都值得人们敬佩的。
他这种自强不息、勇于积极生活的精神,永远会激励那些身处困境或平凡生活的人们,这也是《二叔》能火起来,治愈摄影师心灵疲惫的原因。
▌我的二叔出生在哪一年?
目前,不少观众基于影片的细节,对影片的真实性提出了质疑。看完影片后,笔者愿意相信影片内容大致属实,在农村,“二叔”这样的人并不鲜见。不过,笔者对于影片中“字字珠玑”的说法,还是有些异议的——至少,关于我二叔的年龄,影片中的两种说法是矛盾的。
影片首先说的是66岁的二叔拉着88岁的奶奶做木工活,即使这件事是今年发生的,按照他今年66岁推算,二叔应该是1956年出生的;但影片另一部分说,1977年恢复高考,我二叔正好十八九岁,所以他应该是1959年或者1958年出生的。
在我指出这个瑕疵之后,有人回应说,有些地方,虚年龄比实际年龄大两岁。我暂时接受这个解释,但同一部影片、同一部作品,要么统一用虚年龄,要么统一用真实年龄,否则就用实际年龄。如果既用实际年龄又用虚年龄,一定要明确说明。
但本片却没有解释这一点。
作为一名长期从事新闻工作的电影人,我愿意将年龄矛盾解读为电影人的疏忽,这点小瑕疵并不影响影片的真实性——但却与我即将讲述的历史有关。
一个人的村庄
刘良成
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12月
扫描二维码下单
▌被掏空的历史背景
这部影片讲述的是“二叔”的个人历史,讲述了“二叔”一生中的种种悲惨经历,从而引发了不少出生在农村的观众的共情——然而,电影制作者却故意掏空了历史背景。
虽然影片中“二叔”的年龄并不准确,但可以粗略地推断“二叔”出生于1956年至1959年之间,不管是这四年中的哪一年出生,“二叔”肯定经历过1959年至1961年的三年饥荒。
据权威著作《中共党史》(中共党史出版社)第2卷第2部第563页记载:“粮、油、蔬菜、副食品的极度短缺,严重危害人民群众的健康和生命。居民无不出现水肿现象,患肝炎、妇科病的人数也日渐增多。由于出生率急剧下降,大面积下降,死亡率明显上升。据官方统计,1960年全国总人口比上年减少了1000万。信阳市1960年有9个县的死亡率超过100%,比正常值高出几倍。”注意,这只是1960年的数据。
如果这位“二叔”是河北人(网上披露),那么他或许得益于时任河北省政府常务副省长、张家口市委第一书记的胡开明。1959年12月11日,胡开明就任张家口市第一书记。此前,由于指标过高,报告夸大,农民普遍饥饿,张家口每月饿死的有1000多人,其中还包括一些哮喘患者——他们既需要粮食,又需要鸦片。胡开明和其他领导商量后,胡开明把鸦片和粮食分发给哮喘患者。此外,胡开明还发动张家口人民采集野生动物,除此之外,胡开明还通过省委领导向毛泽东请愿,要求杀掉过冬不死的老牛和瘦羊,以救济饥荒,并得到了毛泽东的批准。
胡开明还向省委提出增加农民口粮的要求。由于1961年1月宣化市死了1891人,河北省委决定将全省农民每日口粮由每人4两增加到6两。以上资料来自肖玲、刘政所著《胡开明不是胡“开明”》一文。
不管“二叔”是哪里人,他肯定跟我奶奶、我大叔一起经历过饥荒,如果他是河北人,那一定受过胡开明的恩惠,他能熬过饥荒,实属不易。
此外,“二叔”一生中要经历的运动还有很多,《中华人民共和国纪事》(廖改龙、庄普明主编,人民出版社)显示,1962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再次被打压;1963年、1960年,农村有“四清”运动;1964年,农业“学大寨”运动;1966年至1976年,有“文化大革命”。
文革时期,教育混乱,1977年以前实行不看成绩,只招工农兵的政策,这个时期学生文化水平极低,大学教育效果也极差。农村里上大学的青年,多是干部子弟,或者官员亲属。我二叔出生于1956年至1959年之间,保送上大学的机会很小。
除此之外,“二叔”成长和生活的时代还有一个巨大的历史背景——那就是“剪刀差”。
所谓“剪刀差”,是指工业品与农产品交换时,价格与价值的差额,因以剪刀差表示而得名,表现为工业品与农产品价值的不平等交换。如果价格与价值的差额越来越大,就叫扩大剪刀差;反之,就叫缩小剪刀差。通俗地说,就是国家为了积累工业发展所需要的原始资本,压低农产品收购价格,但把工业品以极高的价格卖给农民,靠剥夺农民来发展工业。
我二叔小时候,农民贫困主要是制度因素造成的,而不是农民自身原因。20 世纪 80、90 年代,沉重的农业税费让农民不堪重负(“三农问题”)。直到一个世纪之后,国家才开始回馈农民。
我的婆婆已经八十多岁了(和片中的奶奶差不多大),在湖北云梦县四儿子给她买的房子里住了十几年。这段经历的创伤太大了,每次媳妇回家,都会一遍遍地诉说过去的苦难,无法从回忆中走出来。
我的公公快九十岁了,以前是公立学校的老师,大饥荒的时候,为了养家糊口,他回家种地,现在还能背诵《论语》,他多次跟我讲过集体时代生活和生存的艰难。
我父亲是1949年出生的,临终前曾对孙子回忆大饥荒时自己饿得不行,拿起斧头追着我母亲砍她。我小脚的奶奶吓得赶紧跑开,围住了房子,跑了三圈,我父亲才把斧头扔掉,母子俩哭了起来。新世纪以后,我们一家人过得不错,他只吃肉和鱼,不吃米饭和蔬菜,也知道不健康,但他没有改变,有时喝几杯白酒,然后含着眼泪对孙子说:“我以前的日子过得好苦啊!”
我母亲出生于1948年底,比我父亲大几个月。大饥荒一过,我近视的爷爷看到农村先好了起来,就把我的户口从武汉迁回了云梦县农村老家。从此,我母亲就过上了贫困、艰苦的农村生活。她现在住在合肥姐姐家。姐姐告诉我们,她记忆最深的,是集体时代她年轻时所经历的艰苦。
刘良成在《一个人的村庄》中写道:“我们看不到一个人一生中下过的所有雪,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度过冬天,我们无法帮助任何人。我的一点小火,对于这个过着贫困生活的人来说,显然是杯水车薪。他的寒冷太大了。”
方方曾说,“时代的一粒尘埃,在个人的手中可以变成一座山。”无论是我的公公婆婆,还是我的父亲母亲,他们的经历都不是孤例,而是两代中国农民的共同经历。可以说,时代的尘埃落在那几代农民身上,没有几个能幸免。“二叔”比他们年轻,但他们的年龄却重叠,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也相当长。然而,这部电影借用了这些巨大的历史背景,让“巨大的冷漠”消失得无影无踪。
受辱与受侮辱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选集)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11月
扫描二维码下单
▌苦难不值得歌颂,不应成为鸡汤
十几年前,我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受辱与被辱者》、《死屋手记》、《罪与罚》、《白痴》、《卡拉马佐夫兄弟》等,起初,书中对穷人的心理描写,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悲悯情怀和东正教的救赎意识,都对我的心灵产生了强烈的冲击。然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很多小说中,都将“苦难”作为解决精神困境的途径。显而易见,无论一个人遭受多少身心上的痛苦,都只能消磨他的意志和欲望,消耗他的肉体,而无助于解决生活中的任何问题。现实是,无论你遭受多少痛苦,都无法根除现实中造成许多普通人悲惨命运的因素,也无法阻止你的下一代重蹈覆辙。
每一位观众或许都会敬佩“二叔”吃苦耐劳、堂堂正正自力更生的坚韧品格。但不可否认的是,当体制、政治、社会等因素施加的压力作用于“二叔”身上时,“二叔”本着“随遇而安、随遇而安”的态度,“二叔总有办法”,在压力之下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技能,化险为夷。和很多同龄人一样,“二叔”也经历过那么多磨难。他帮助过家人、帮助过同村人,但他自己却过着卑微、艰苦的生活,仅此而已。
苦和难也许有程度上的差别,但苦就是苦,不是鸡汤。虽然公公婆婆、父亲母亲的人生经历会激励我去追求自己的人生目标,去实现父母未曾实现的愿望,但我绝不会再想着去经历他们所经历的苦。我也不认为我和哥哥基本上因为父母所经历的苦才完成了父亲的愿望。更大程度上是因为改革开放,改革开放之后,农民有了更多的自由,更多的选择和机会,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通过个人努力获得成功的几率比集体时代要高。
我认为电影人所说的“回村三天后,二叔暂时治好了我的精神疲惫”是有可能的。但人终究要解决自己的问题。内卷化、996、经济下行等现实问题,社会的不公,终究需要改革或者全民的努力才能逐渐改变。对此,“二叔”对现实中的人并没有什么帮助,相反,积极介入才能推动现实发生根本性的变化,避免和他的后代再遭遇“二叔”的命运。
“二叔”从沉默的大多数到被拍照成为“网红”,引发了不少热议。观众不需要二叔扮演一个控诉者、抗议者的角色,而是把苦难转化为精神鸡汤,然而却展现了摄影师(也是代言人)的不成熟和功利主义。摄影师的话语对得起中国农民几十年来所受的苦难,也对得起“二叔”经历过的岁月。与中国惨痛的历史相比,这部影片显得肤浅而轻浮。
罪与罚 - 插图版
陀思妥耶夫斯基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10月
扫描二维码下单
▌对苦难的忍耐度越高,越会阻碍人们改变现实
黄炎培曾对黄万里说过,古时候只有统治者对不起人民,人民从来不对不起统治者,从二十四史中不难看出,历朝历代,哪怕是在和平时期,最底层的农民从来都是无辜的受害者,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饥寒交迫之中,如果遇到改朝换代,或者发生战乱、叛乱,他们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牺牲品。
长期的君主制压迫,几千年的深重苦难,让中国人民对苦难的承受力极强,只要生活改善,能解决温饱问题,有机会积累财富,或者有机会在社会阶梯上向上攀升,就已经很知足了。
然而,对苦难的强烈忍耐会阻碍人们追求更好的生活,并延迟根本性的变革。当人们承受着太大、太深的苦难时,一点点的改善可能会让很多人感到满意。事实上,他们本可以追求更多的改变,给自己和后代更多更好的机会,避免他们以前遭受的痛苦和艰辛。
但这些,都是“二叔”给不了的。没有人有权利要求“二叔”生气,也没有人需要为“二叔”讨回公道。但所有公民都有权利质疑周杰这样的既得利益者的力量。他的财富来源、“二叔”的不幸、摄影师本人的“精神枯竭”,很大程度上都源于他们所处的和平年代。“二叔”的人生遭遇,让人想起了王夫之。儒家经典的名言就是“上则神汉,下则佛道”。
“二叔”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并对此心存满足。然而,这位曾经教授过历史的90后大学生导演,却仅仅止步于“鼓励”,这体现了思维的缺陷与不足。这部影片可以作为一碗美味的心灵鸡汤,却无法转化为改变现状、制止普世悲剧的力量。导演可以利用“二叔”收割流量,却无法保证自己的孩子不被周杰这样的人打压、欺凌。导演讲述二叔的故事,通过抽离历史背景来精心选材,提供“正能量”;用一种历经沧桑的豁达,“比苦难”来消解现实问题,其实也只是精神上的自我和解——类似阿Q的精神胜利法。
另外,我也不太同意作者说的“二叔这手烂牌打得真好”——我既没看到其中的好,也没看到“二叔”的胜利。同龄的作家还有:1955年出生的莫言,1958年出生的阎连科,1958年出生的王朔……“二叔”如果在1977年以后考上大学,他的成就会更大。初中毕业就考上大学的人很多。电影里的“二叔”之所以让人肃然起敬,是因为他的人品。基本上,他只是过着平凡的生活。正如穆旦的诗《沉思》中所说:
但现在,突然面临坟墓,
我冷眼回顾过去。
我只看到它灌溉的悲伤和欢乐
一切都消失在永恒的沙漠中,
这就是我所有努力的成果
但我完成了我的正常生活。
2022.7.28 紧急
本文采摘于网络,不代表本站立场,转载联系作者并注明出处:https://www.fwsgw.com/a/xinling/20447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