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怀孕第六个月开始，我加入了一个预产期差不多的妈妈群，群里最多的时候有上百人，年龄从25岁到近40岁不等，生活状态也参差不齐。随着孩子出生长大，那些不爱说话，或者生活认知水平相差太大的妈妈，纷纷退出群或者被清理出去。留下来的三十多位妈妈，都是城市里的中产阶级，受教育程度较高，家庭比较和睦，经常上网，育儿知识也不少。为了了解新妈妈的困惑，我采访了一些妈妈。

妈妈A

为什么别人生完孩子还可以这么瘦，奶水还那么多？

自从有了孩子之后，我就开始在朋友圈里焦虑，群里聊天的时候总觉得别人就像奶牛一样，奶水多到吃不完，能喂两三个小孩。有的人甚至要买个小冰箱来储奶。看着晒在太阳下的一袋袋奶黄色的奶水，你知道我有多焦虑吗？现在大家都提倡母乳喂养，医生和书上也说：每个妈妈都有足够的奶水来喂孩子，吃得越多奶水越多。最后孩子天天挂在我身上吃，乳头都磨破了，还饿哭。他焦虑，我也焦虑。

生孩子前，我准备了一桶奶粉，是怀孕期间参加讲座赠送的礼物。四个月的产假期间，我每天都在努力增加奶量。我把体重和身材都抛在脑后，生活重心就是实现全母乳喂养。现在网络这么发达，我试过很多地方增加奶量的方法。比如我妈说坐月子要喝老母鸡汤，我婆婆说她老家要喝公鸡汤。你想喝什么就喝什么，我都试过了。中国这么大，有的地方说坐月子必须吃麻油鸡，有的地方说坐月子不能吃麻油；有的地方必须喝红糖，有的地方说红糖禁喝。你觉得我该听谁的？所以我都试过了。

《平凡岁月》剧照

我婆婆经常说，她小时候奶多，不敢吃肉，喝豆芽汤都止不住奶水流出来。她这话什么意思？是觉得我奶水不够，还是觉得我吃肉太多？我又不花她的钱买肉。

我也喝过外国催奶茶，但是没效果。月嫂给我开了药方，让我家人去中药店买通草，带回来一大包，炖猪蹄。我知道很多人说油太多的汤不能喝，所以我撇去浮油，喝了很多菜汤。我也学着广东人，榴莲炖鸡，但是一点效果都没有。我还是喂不饱小家伙。他每天晚上睡觉前半小时喂一次，然后隔一段时间再喂一次，直到两边乳房都排空了，然后晚上就喂好几次。群里的妈妈们都奶量上来了，但是无论我怎么努力，还是缺这一顿睡前奶。我想，要是女孩子就够了；但是要是女孩子，就不会吃那么多，那奶水不就那么多了吗？ 这让我很困惑。

你说别的孩子晚上只吃一次，我家孩子要吃三四次，晚上就焦虑了，洗澡、按摩，希望孩子能吃饱。后来我睡前给他喝了120毫升奶粉，晚上能睡四五个小时。但我在群里跟大家说我只喂他30毫升，勉强算是纯母乳。

《来自江里的你》剧照

我本来希望响应世界卫生组织的号召，母乳喂养至少两年，甚至到自然断奶。但在第五个月的时候，我得了乳腺炎，又被诊断出甲状腺问题，不得不停止母乳喂养。这让我很郁闷。之前我和老公都夸我胸大，肯定是个好哺乳者，但我却觉得很对不起孩子。后来回想起来，我觉得自己陷入了“母乳喂养宗教”的怪圈。所谓的“母乳喂养宗教”，就是没有做到全母乳喂养，就是对不起孩子，自己没有尽力。这不是骗人的吗？

以前很喜欢看 Instagram 上的明星照片，或者看微博上的女明星，后来就不看了，因为总觉得自己很失败。看她们闪亮的头发，阳光明媚的房子，世界各地的海滩，纤细的腰和小腿，成千上万的粉丝……她们中不也有很多是妈妈吗？微博上的明星晒产后照，一个月肚子就平了，有的怀孕八个月还有腰线。我怀孕六个月的时候，肚子还是像老太婆的脸一样皱巴巴的，孩子三岁了，腰上还戴着游泳圈。

为什么别人生完孩子可以那么瘦、那么美、奶水那么多，唯独我的青春一去不复返？别被忽悠了，有时候看到各大公众号上分析女明星产后脱发的文章，心里就暗自庆幸：总有一件事是逃不掉的。

很多美国中上阶层坚持母乳喂养，因为他们相信亲密育儿，这是当代最流行、实践最多的育儿理念（图片来源：ZCOOL）

妈妈B

没人想听你抱怨。

刚当新妈妈的时候，有过很多困惑，但无数“鸡汤”文章都劝大家不要在朋友圈里表达负面情绪，没人愿意听祥林嫂的抱怨。在妈妈群里也是如此，虽然她们喜欢讨论家庭事务，但如果你的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久而久之，就没人愿意听你的抱怨了。

我一直希望顺产。产前医生估计胎儿7.5公斤，由于我骨盆情况不好，就让我剖腹产。但剖腹产后发现只有6公斤，骨盆测量可能不准确，本来可以顺产，却白做了手术，孩子将来可能还会有感觉统合失调。家人各种劝说都无效。我在群里抱怨了好几次，大家都觉得我想太多，安慰我说：剖腹产就好，至少不痛苦。顺产是痛苦的。后来我就退群了。新妈妈不理解我，还有谁能理解我？我老公不理解，我妈也是这么想的。大家都希望剖腹产少受点苦。剖腹产后不开心吗？

后来我抑郁了，一部分是自己，一部分是孩子，因为不能母乳喂养，不想吃药，当时脑子里全是这个：要不要打医保？不是医保，是维权，这算医疗事故吗？

《女心理师》剧照

那段时间，我有点疯狂。有时候我会分享孩子的照片，等着有人评论。为什么没有人回应？我婆婆一直在线，我怎么没看到？也许她不喜欢那件衣服，也许她觉得我不是个好妈妈？为什么我的同事不喜欢？那高中时的那个朋友呢？她总是喜欢评论我孩子的照片。这些想法现在听起来很可笑，但我刚当妈妈的时候，就是这么疯狂。后来我发现，我似乎不止我一个人，虽然有些人并没有抑郁。

生完孩子几年后，我终于承认了一个事实：我的孩子其实并不漂亮。你当时觉得她多漂亮多可爱，但几年后回头想想，又会想：是我眼瞎了吗？这个大头傻妞真的是我记忆中的漂亮女孩吗？所以现在我很少发孩子的照片了。虽然她现在看起来还是很可爱，但我不敢保证我没有再被迷惑过。

那段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有时候收到朋友生孩子的好消息，说是顺产，我心里很失落。我问妈妈，遇到困难怎么办？妈妈说：“挺过去就好，谁都会挺过去的。”那时候，我也有个想法，再要一个孩子，顺产，是不是会好受一点？

产科医生红鸟剧照

后来，我慢慢从对自然分娩的执念中走出来。另一个执念诞生了：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可以一觉睡到天亮，我家的孩子就不行？别的妈妈晒出孩子早上醒来对妈妈微笑的照片，而我家的孩子早上把我吵醒时，我只想用枕头闷死他。他一晚上醒了5次，我不理他，他就一直哭个不停。我也试过睡眠训练，但没用。孩子一哭，我妈就骂我，凌晨3点就起来做早餐，把厨房弄得一片喧闹。我至今都不知道，别人家的孩子是天使，还是我的育儿方式有问题。

孩子1岁半之前，我每天坐地铁上班，都困得站不起来。怀孕的时候，人家还给我让座，生完孩子之后，就没人理我了。老少病残怀孕，我能算病残吗？怀孕三年让人变笨，我猜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睡眠不好。生完孩子之后，同事们都笑我睡眼惺忪的脑袋。我一气之下，真的去烫了头发。这个发型我留了3年，至少赶上了辣妈的潮流。

《山上之家》剧照

母亲C

我可能是最糟糕的妈妈。

我真的不喜欢当妈妈，不明白为什么我一生都在努力让她刷牙、穿衣服、吃饭、收拾玩具。她对你要求她做的每件事都说“不”，或者只是拖拖拉拉，不肯动弹。我是个坏妈妈，可能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妈妈。

其他妈妈们似乎很开心，她们时不时组织聚会，在朋友圈发孩子的照片，但我没想加入，不喜欢这种肤浅的友谊。你知道那些妈妈的名字吗？我完全不知道，只知道你是“XX妈妈”。母爱满满的群让我焦虑，于是退出了各种妈妈群，只剩下一个医疗群，却很少进去聊天。

我不敢抱怨自己不喜欢孩子，不然有人会问“不喜欢孩子干嘛要生？”在这样的国家，不生孩子不是更麻烦吗？不知道休完产假为什么还要挤奶，可能还是想当个好妈妈，我这是给谁看的？不知道。我们公司没有哺乳室，只能在厕所隔间里挤奶，还好大家都挺体贴的。我休产假的时候，去学车，在厕所挤奶。驾校的厕所冬天没暖气，很冷，还散发着怪味，不挤奶就受罪，乳房会肿得像石头一样；要是挤奶就只能上厕所，有时候感觉挤出的奶水里夹杂着厕所的臭味。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剧照

其实我是喜欢女儿的，但总体来说，我不是一个母爱泛滥的人，可能是荷尔蒙分泌出了问题吧，有时候下班回家，进小区停车场，都不下车，一个人坐在车里哭。一想到孩子要收拾没完没了的房子，养孩子要过没完没了的生活，三代人生活在一起的处境，我就觉得很绝望，想要有自己的生活。看着网上那些光鲜亮丽的妈妈，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做到的。每次在车里哭完，擦干眼泪，回家，张开怀抱，笑着迎接宝宝。

妈妈D

我喜欢发朋友圈

我28岁生二胎，三年生二胎，一男一女，被称为人生赢家。我曾在朋友圈发过一组照片，我们一家四口穿着度假亲子装，在马尔代夫新开发的海岛上拍照，背景是水下餐厅的珊瑚和鱼群。照片拍得很漂亮，收获了不少点赞。有人问衣服在哪儿买的，有人问酒店怎么样，有人夸孩子可爱，有人夸我是漂亮辣妈，还有人说我很能干，经常带着两个孩子出去旅游。

我老公这几年拍照技术越来越好，我们一家人的照片几乎跟 Instagram 上的照片一样火爆。我知道有些人不爱看，但我不是炫耀，我是真心分享，还提供酒店点评。你知道女人看照片会看什么吗？不光是你和你孩子的脸，还有你的衣服、鞋子、包包、婴儿车、衣服、奶瓶、水杯……各种品牌。

《辣妈辣妈》剧照

有时候，还要确保照片背景没有杂乱，孩子们穿得漂漂亮亮，妈妈状态良好，也很累。有一次睡觉前，我发了一张温馨的全家福，很多人都夸我基因好，两个孩子长得像我。可半夜，小女儿发高烧，突然高达40℃，我吓得披头散发地把她送到了医院，第二天早上，她眼睛下面出现了一个大大的黑眼圈。

我发布了两个孩子相亲相爱的照片，朋友们都说他们很可爱。当他们在长途旅行中打架或尖叫时，我没有动力拿出手机拍照。我不介意别人分享这些事情，有时它们很有趣，但这不是我想记录或拍摄的。

我出门总是带着保姆、父母或者公公婆婆，他们出现的照片都是给亲人看的，我会在上面写各种夸奖的话，就是专门讨老人欢心的。相比见儿女，没有人更想见父母。朋友看到的照片都是我或者老公在照顾孩子，所以很多人都有种错觉，觉得我很能干。

《加油！妈妈》剧照

我喜欢发朋友圈，也喜欢看朋友圈。结婚后认识了很多水平高的人，有的妈妈40多岁了依然漂亮身材好，虽然我奶水多，每个孩子都母乳喂养了一年多，但是胸部已经萎缩下垂，基本恢复不了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感觉自己已经不是小女孩了。朋友圈里的妈妈们都很照顾孩子，从小就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很多初中就出国了，在国外也很好，生活自理能力强，我认识的时候，她们的学历都很高，看得出来是经过精心培养的，一点都不是传说中的纨绔子弟。

虽然我明白朋友圈里在发生什么，但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看着他们的朋友圈，我也感到很大的压力。你不能说他们在炫耀，那是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孩子。

母亲E

如果我在乎一切，那么我将会是第一个死去的人。

我有三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孩，6岁，老二是一对双胞胎男孩，3岁，老三有先天性心脏病，不算太严重，已经做了手术。我和老公都是高校教授，家里还有老人帮忙照顾孩子。

《一生有你》剧照

很多人问，养一个孩子已经够累了，怎么还能养三个？其实，养三个孩子比只养一个更让人安心。不管你说这是看透，还是无奈之举，我都不反对。老大是在国外出生的，身边的中国孩子都学这学那，几乎都学钢琴。

双胞胎1岁时我们回国了。在国内买的房子离学校太远，所以现在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四室一厅，一个月2000元，很便宜。房子很简单，白色的墙和瓷砖。孩子们经常在墙上乱涂乱画，退房的时候需要重新刷漆。我工作很忙，每天还要照顾孩子们，有时候会给他们做一些饼干、蛋糕，我用不锈钢盘子来盛放，暴露出来不美观，但是不锈钢不会被这些娃娃弄坏。我把我的生活原原本本的暴露出来，不完美的甜品，凌乱的房间，涂鸦的墙，就像我的实验一样，很真实，从不修饰。

带三个孩子出门简直是灾难。一旦你放手，他们就会朝三个不同的方向跑，你无法阻止他们。我曾经想知道为什么双胞胎必须穿同样的衣服，买两个相同的玩具。为什么不买不同的玩具，这样他们就可以换衣服玩了？直到我有了孩子，我才意识到，如果我不买同样的东西，他们两个会争吵，最后哭个不停，或者同时哭。所以我就给他们穿一模一样的衣服。

《绝配》剧照

你说的喂奶、睡觉等，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我奶水不够两个孩子吃，还开玩笑说自己胸小。但现在网络这么发达，大家都知道奶水多寡和胸大没关系，但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要是事事都计较，我第一个死的就是我。

别人照顾孩子都很用心，我却采取粗暴的方式。比如洗澡的时候，我会把三个孩子都放在浴缸里，让他们玩泡泡，我则去洗澡。洗完澡后，我会一个个地给浴缸里的孩子按摩，然后抱出来在花洒下冲洗。至于刷牙这个孩子不喜欢的事情，我很抱歉太花时间，所以两个双胞胎到现在还没刷牙，而且他们都有蛀牙。电动牙刷3岁以后就可以用了，我打算给他们每人买一个，让他们刷牙。

当我有了女儿，看到朋友在社交媒体上晒孩子的照片，心里就很焦虑。我这哪都不如别人，连房子都没有别人大。现在虱子太多了，不痒了。看到不如别人的，就自我催眠说：我有三个孩子，工作量好大啊。想到这里，心里就释然了。但我也想带孩子去海岛度假，拍美照。一家七口要花几万块钱，可以以此作为努力工作的激励。但努力工作挤占了照顾孩子的时间，一时没啥好办法，只能告诉自己不要太在意。生了五个孩子送进哈佛的日本妈妈，其实照顾孩子的时间非常有限。这些都是新时代的“心灵鸡汤”，是女性的新型枷锁。

《女人》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