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小说《第二十二条军规》和《五号屠宰场》如何嘲讽二战中的美国和美军，不争的事实是，美国参战不仅捍卫了美国人的尊严，也捍卫了全人类的尊严。由于尊严的丧失和对他人的尊严的侵犯，日军偷袭珍珠港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同样，希特勒在欧洲的失败，是从占领巴黎后法国人的屈辱开始的。同样，希特勒在苏联的失败，是从闪电战式的偷袭开始的，这种偷袭侵犯了俄国人的尊严。在中国的土地上与日军作战的俄军是无耻的，但以普希金、契诃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柴可夫斯基、斯特拉文斯基等名字为标志的俄罗斯文化，却是颇有尊严的。 这样的文化不仅在希特勒面前彰显了尊严的不可侵犯，而且在席卷一切的暴力革命面前，通过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等作品，展现了人性的尊严。就连拿破仑也让俄国的文化自信遭受了沉重的打击。论个人的军事才能，库图佐夫也不比拿破仑好到哪里去。库图佐夫最大的人文资本和精神自信，就在于俄国人所拥有的极其充沛的文化自信。仅仅凭借着冬日的大雪，库图佐夫就击溃了拿破仑的远征。莫斯科的大火，不仅不是拿破仑成功的标志，更是他失败的开始。不要觉得尊严可有可无，文化一无是处。举个例子就知道文化的重要性：中国共产党之所以能够取得成功，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所释放的文化能量。

战争所谓的胜利，与其说是政治、经济等实际利益，不如说是捍卫尊严、制止邪恶。战争不是体育比赛，严格地说，没有胜利者。老子曾说，胜利者应该以葬礼般的悲痛来纪念战争。比如纪念诺曼底登陆阵亡将士，就是纪念战争最恰当的方式。邀请当时的敌国德国参加纪念，更是尊严的体现。对此，美国不仅有尊严，也懂尊严。在珍珠港纪念仪式上，美国人最后说：今天，战争结束了，不仅对美国，对德国、日本也一样。宽容是尊严的另一种体现。相反，复仇通常带有丧失尊严的风险。

阿喀琉斯是否是真正的英雄，不在于他能否杀死赫克托尔，而在于他击败对手之后的所作所为。当他拖着赫克托尔的尸体来到特洛伊面前羞辱特洛伊人时，其实是在羞辱自己。他为朋友报仇而出战，这太急于报仇了。他还羞辱别人，用如此野蛮的方式炫耀自己。最后，即使他脚后跟中枪，也很难激起人们的同情，更别说尊敬了。

真正的敌人不是利益冲突，而是内心深处的敌意。对别人的敌意，是对自己最大的不尊重。任何利益冲突，都可以通过谈判解决，就像做生意讨价还价一样。只有内心的敌意，才难以谈判和商量。人类历史上的战争，与其说是利益冲突，不如说是内心深处的敌意。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人心说要有敌人，就有了敌人。

阿喀琉斯在打败赫克托尔之后，如果能够流下互相敬重、英勇的眼泪，并带着悲伤将对手的尸体就地归还给特洛伊人，他就成了真正的英雄。真正的英雄，不是体现在杀人的能力上，而是体现在尊严上，否则，他就只是在扮演老虎、狮子这样的动物。中国历史上有一位国王，宋襄公。这位国王在和别的国家打仗，看到对方渡河，他没有出手；对方渡河，还没有摆出阵势，他也没有再出手；最后等到对方做好了充分准备，他才发起冲锋，结果，他大败而归。后人评价宋襄公的仁义是愚人的道德。其实，在宋襄公那个时代，人的尊严被看得很重要，别说王公贵族了，就连老百姓也对他很尊敬。 楚国流放者伍子胥在逃亡途中遇见了村妇和船夫。在得到他们的帮助和搭救后，伍子胥还是不信任他们，一再叮嘱他们要保密。村妇和船夫同时自杀，这是对伍子胥最彻底的承诺，也是最有尊严的回答。村妇用自己为伍子胥杀鱼做饭的菜刀自杀，船夫则将渡过伍子胥的船翻了过来，自己钉在船底。不知道那些说宋襄公是傻子的人，会如何评价这两个救了伍子胥的百姓。

希腊军队在击败特洛伊人之后的所作所为，在欧里庇得斯的戏剧《特洛伊妇女》中可见一斑。占领者一方面行使霸占妇女、杀害儿童的权利；另一方面，受辱受害的妇女捍卫着特洛伊最后的堡垒：特洛伊人的尊严。史诗《伊利亚特》中没有描写的特洛伊妇女，在欧里庇得斯的戏剧中，被生动地展现在舞台上。看完这样的悲剧，难免会感叹，古希腊的文化是辉煌的，但那场战争中的希腊联军却并不文明。正如普契尼在歌剧舞台上最有爱一样；在古希腊悲剧中，欧里庇得斯的戏剧最关注的是男人的历史、男人的战争中女性的命运。如果悲剧的定义确实如亚里士多德所说，是心灵的净化，那么欧里庇得斯的戏剧最符合这个定义。

阅读别人的历史文化，有助于我们反思自己。中国不是没有古希腊那样灿烂的文化，也不是没有美国人那样的尊严，只是那种文化和尊严都被中国人自己遗忘了。一个民族最原始的形象，就像它最早的集体无意识一样，都隐藏在它的神话中。要知道当时的中国人是什么样的，读读《山海经》里的神话，就一目了然。人性的尊严在那里以神性的方式展现出来。无论是男性的夸父，还是女性的女娲；无论是少女般优雅的精卫，还是金刚般威严的刑天，还是王子般潇洒的后羿，无一例外，都体现了明知不可为而为的精神。 如果说中国人的基本精神是由阴阳构成的，那么一边是明知不可为而为的阳刚之气，一边是老子在《道德经》中所说的顺其自然、无为而为的阴柔之道。一个是火，一个是水。中国文化是水火交织、日月相辉的阴阳太极文化。

中国历史在商周之交发生了悲剧性的转折，正如希腊城邦之一的斯巴达最终摧毁了当时的文化明珠雅典一样，发源于西岐、脱胎于更早的游牧部落的西周推翻了地处黄河流域、传承中华文化命脉的商朝，原有的民主联邦制就此终结，武王去世，周公上台。周公颁布了一系列剥夺个人权利、漠视人性尊严的法令，建立了等级森严的专制中央集权体制。几百年后，孔子继周公之后，建立了相应的道德话语。孔孟话语经过不断完善，成为儒家思想，并与所谓的法家思想相融合，形成王道与霸道相辅相成的结构。 男子汉气概的无为而为，演化为“君欲其臣，臣必死；父欲其子，子必死”的伦理道德；女子顺其自然的法则，从《韩非子》到《三国演义》都变成了阴谋诡计。中国人的堕落从此开始，有增无减。

可见，人类历史并非如达尔文所描述的那样是进化的。进化论只在物种进化的意义上有效，一旦延伸到社会理论，就成了用石器、铁器等物质文明来标记人类文化历史的乌托邦理论。事实上，精神意义上的文化很可能已经退化。至少《山海经》中的中国人在今天的中国人中已经相当少见了。

希伯来民族历史上的先知摩西制定了法律；中国历史上的周公、孔子将一整套权威主义的权力话语和话语权强加于中国人，从而形成了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中所定义的伪文化，这种伪文化涵盖了中国2000多年的历史。这段历史演变到佛教传入中国，由于禅宗的出现，知识分子中发生了一些变化，从而创造了不同于欧洲的中国文艺复兴。这场文艺复兴最终以《红楼梦》取得了最辉煌、最具象征意义的历史成就。正如莎士比亚为英国人奠定了文化基础一样，曹雪芹的《红楼梦》标志着中国人文精神的重新确立。遗憾的是，在文化心理上对今天中国人影响最深远的不是《红楼梦》，而是《三国演义》和《水浒传》。 《红楼梦》中的人性尊严，恰恰在这两部小说中被摧毁。这两部小说不仅对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也造成了难以治愈的创伤。这两部小说也深深影响了中国发生的叛乱和革命，使中国政治陷入恶性循环。尊严成了天上的星星，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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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王国维形容如佛如基督的李后主，为何会被接手李家江山的宋朝皇帝毒死？因为李后主悲壮动人的话语里，还有尊严。这是专制君主最不能容忍的。王国维也看到了未来的历史会是怎样，所以为了尊严毅然跳湖，这叫“不复屈辱”。陈寅恪理解王国维的自我沉沦，最终以巍峨的姿态维护了人类的尊严。中华文化的香火，才得以保留下来。

王国维、陈寅恪是中国历史上非常少有的文化守护者，他们守护着中国文化的灵魂。简单来说，那个灵魂从山海经、老子道德经到禅宗，从禅宗到红楼梦。如果读不懂中国文化历史的灵魂，读再多也没用。但历史的悲剧恰恰在于人们对文化灵魂的迷茫，导致中国文化陷入了一段漫长的自毁灵魂的历史，难以自拔。

几百年来，中国人民饱受《三国演义》里的互相算计和《水浒传》里的愚昧勇敢之苦，一次次陷入无法摆脱的悲惨境地，被一个比一个流氓性格的政治大佬一次次控制，对他们产生莫名的崇拜，或低头，或匍匐在地，战战兢兢地高呼“大王万岁！”

如果中国人民能够对那些饱受屈辱和磨难的历史人物表现出一点这样的尊重，中国的历史也许就会有不同的面貌。

甲午中日战争失败后，李鸿章背负着战败国的一切屈辱，到东京与日本人谈判。谈判期间，一个充满武士道狂热的日本刺客向他开枪，差点打碎了他的脸。当日本历史上最著名的明治维新领袖首相伊藤博文向他道歉时，李鸿章强忍着巨大的痛苦，以尊严受到伤害为由，坚持向伊藤博文索要一亿战争赔款。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美国，李鸿章谈判回来后，一定会受到英雄般的欢迎。然而在中国，他却成了叛徒，被打入了道德地狱。当他和他的老师——中国近代史上最伟大的政治家曾国藩谈外交时，曾国藩问他如何对付外国人？他的回答是，用痞子腔说话。 曾国藩立即纠正他说，不对，和外国人谈判，诚信是关键。因为诚信既是对别人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尊重。当然，曾国藩在历史上的命运和李鸿章一样悲惨。天津事变不仅毁掉了曾国藩的政治生涯，也毁了他的名声。

这样的历史看似遥远，却在中国人的身边不断重演。中国人如果真想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就必须重读自己的历史。中国人如果真想找回人类的尊严，就必须从向曾国藩、李鸿章这样的历史人物道歉开始。

向别人学习，也是一种方法，哪怕是悄悄地学习。曾经有一个中国留学生，喜欢从投币式报箱里取出一叠叠的报纸。有一天，他看到一个美国人投了硬币，打开报箱，取出一份报纸；然后关上，再投币，重新打开，取出另一份报纸。于是，他一下子明白了如何从投币式报箱里买报纸。从此，他再也不从报箱里取出一叠叠的报纸，分发给同胞，享受“免费”看报的“快乐”。这个学生在报箱前学到的东西，绝对不比他在学校学到的知识肤浅；如果他在美国读文科，那几乎等于他在学校学到的知识的总和。

在美国留学的男生可能学习多年也不会给女士开门，而在美国留学的中国女孩可能先学会抽烟，姿势最酷。不过要提醒中国男人，面对来美国的中国女士，要有心理准备。如果你给美国女士开门，哪怕她们很匆忙，来不及说谢谢，她们还是会给你一个感谢的微笑，不管你是谁。但是如果你给中国女士开门，那就不一定了，除非你是美国男人。中国女人千百年来一直受到中国男人的粗暴对待，早在她们来美国之前，她们心里就已经有了鲜明的对比。所以，当中国男人看到她们对美国男人表现出春天般的温暖，对中国男人表现出冬天般的冷漠时，不要太不平衡，这就叫以牙还牙。 想想当年造反的农民是如何对待地主的，你就应该明白今天的中国女性是如何看待几千年来迫害她们的中国男性的。

其实，专制在中国早已成为一种心理和精神上的疾病。不管谁当权，不管是知识分子还是目不识丁的人，人人都不可避免地被感染。张三专制得很，李四反对他；反对的结果是李四赢了，但轮到李四当专制了；接着王五站出来反对李四，王五也赢了，但王五又成了专制的人；接着赵六站出来反对王五，他们一直反对，直到他们赢了。如此反反复复反对，最后大家反对的不是专制，而是前面的胜利者。中国男人把这叫做“皇位一代一代传下去，三十年东，三十年西”；中国女人把这叫做“当了多年媳妇，就成了婆婆”。 这些都是美国汉学家就算学一辈子也未必能理解的专业术语，更何况他们习惯通过书籍和概念来阅读中国文化和历史。

歌德说，永恒的女神指引着我们前进。男人创造的历史，由女人来引领。由于长期的文化和心理病态，中国女性的水基时代已经让位于新一代人类的泥基时代。面对中国女性，如果欧里庇得斯再次活着，或许《特洛伊妇女》这样的戏剧会以另一种方式写出来。但那样的话，欧里庇得斯也许会变成阿里斯托芬。

李洁｜1955年出生，本名陆伟民，学者、作家。1978年考入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1984年考入华东师范大学攻读文学硕士学位，1987年留校任教。现居美国。著有《李洁思想文化著作集》五卷本、《红楼梦论：历史文化的全息影像》、《中国文化冷景观》、《里瓦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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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刘鹏编辑｜宋士杰图片｜全部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