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与爱：托芙·杨松传》，[芬兰]图拉·卡亚莱宁著，崔柯译，中信出版集团丨中信·无界，2024年4月版，384页，88.00元

终于等到了写姆明一族的创造者的机会。这是一次非常愉快的阅读和写作经历，因为姆明一族是我们家的老朋友。每天醒来，我们都会看见毛绒娃娃、马克杯和冰箱。在社交媒体、脸书、脸书和其他网站上看到它们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早就应该感谢创作了姆明一族故事和图画书的芬兰作家和艺术家托芙·杨松了。

阅读芬兰艺术史学家、非虚构作家图拉·卡亚莱宁（Tuula Karjalainen）的《托芙·杨松：tee työtä ja rakasta》（2013）一书给了我们这个机会。这是一本从芬兰语翻译过来的新书，包含130幅插图。这本中译本的封面与英文版（《托芙·杨松：工作与爱情》，Particular Books，2014）十分相似。这是一张托芙站在工作室里的作品前的照片，应该是同时拍摄的。不同的是，英文版的封面照片角度略有不同，托芙的双手插在裤袋里；中文版的照片则是手里拿着香烟，表情更严肃。

这本传记的芬兰语书名《托芙·杨松：tee työtä ja rakasta》来自于托芙藏书票上的文字：“labora et amare”。 “创作”和“爱情”是托芙一生中最重要的主题，值得注意的是，她把创作放在第一位。托芙一生的创作涉及的领域非常广泛，文学作品中有小说、戏剧、诗歌、童话，绘画中有人物画、风景画，漫画、连环画、报纸插图、壁画、舞台美术设计、广告设计……这些都是她同时施展才华的领域。她的主要头衔是作家、画家和设计师，她的创作和她的人生经历紧密交织在一起，无论是写作还是绘画，她都在表达自己的人生，表达她对人生的看法、理解和思考。

从1929年托芙十五岁时首次发表连载漫画《普里希纳和费边历险记》，到1998年八十四岁时出版最后一部短篇小说集《信息报》并刊登在杂志上，再到1999年完成电影《哈鲁：孤独之岛》，七十年来她几乎从未停止过创作。卡亚莱宁感慨地说，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得到了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工作对她来说为什么如此重要？可以肯定的是，她有强烈的创作和工作需要。这是她几十年来生活中不变的渴望，甚至可以说是迫切的需要。显然，这也是她最重要的性格特征之一。“她的创造力持续时间很长”（第327页）。多么令人羡慕的充满创造力和活力的一生，对于那些不想这么快躺下的人来说。对于艺术家来说，托芙的艺术生涯非常鼓舞人心。

但这对于传记作者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要熟悉和研究托芙一生的所作所为（从文学到艺术，从原著到印刷品），研究托芙的手稿、日记、书信等丰富的个人资料，以及她存放在各地的密友、爱人和同事的资料，通过阅读这些海量的材料，卡亚莱宁深深感受到托芙的生活和创作十分精彩和复杂。托芙往往同时做很多不同的事情，而同一件事可以持续很多年，如果按照时间顺序分割讨论，确实容易让叙述有些混乱。卡亚莱宁说：“托芙生涯的复杂性和广度也影响了这本书的结构，全书的框架基于时间和题材两个维度，并试图在两者之间取得平衡。” ……托芙所生活的时代以及那个时代的各种文化现象是如此重要，深深影响了她的艺术和生活主题，以致不能被忽视。”（《致读者》v.）因此，“我不仅想把重点放在托芙的艺术创作上，还想把她和她所生活的时代，以及那个时代的价值观和文化历史呈现给读者。特别需要强调的是她的社交圈对她的影响”（vi）。

托芙·杨松（Tove Jansson，1914-2001）1914年出生于芬兰赫尔辛基的一个瑞典语家庭，从小就是少数民族。托芙是一名插画家，也是一名专业的邮票艺术家，被誉为芬兰的“邮票之母”。托芙的家族充满了艺术创作的气息，父亲的石膏模具和母亲的邮票、书籍封面和插图都陪伴着她。1922年，女权主义杂志《Astra》采访了托芙的母亲，她当时是芬兰杰出的插画家。杂志的封面是她抱着小托芙的照片。这一点的重要性怎么强调也不为过。在芬兰漫长的冬夜里，母亲会坐在炉火边，给她讲圣经故事。这些故事总是讲述那些想要回家却在路上迷路的人，最终如何找到回家的路。这看似是童话故事中常见的主题，但在托芙创作的姆明系列故事中，却有着神奇的魅力，在很多地方，都能看到来自妈妈的故事和插画的影响。《姆明谷的冬天》的题词是“我把这本书献给我的妈妈”，这让我们想起小姆明们在冬夜里“听妈妈讲往昔的故事”的场景。

除了艺术创作氛围和极其勤奋的工作精神，母亲从小对托芙更深层次、更内在的影响，是她对女性在婚姻中的角色和社会地位的反思。有了稳定的收入，母亲结婚后在巴黎留学期间放弃了成为独立艺术家的梦想，靠画邮票、书籍封面、杂志插画和担任芬兰银行印钞部门的绘图员来维持家用。她意识到女性及其工作的价值被严重贬值，为母亲自我牺牲的一生感到悲哀，甚至经常想象和母亲抛弃一切——包括父亲，出国让母亲过上幸福的生活。这便是托芙一生追求自由、独立和个人成长的背景。当然，我们还要谈到母亲西格妮的作品，她在1923年至1953年间为芬兰自由派杂志《Gam》创作插画，为当时的文化界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有趣的是，这项工作直接从母亲传给了女儿，从 20 世纪 30 年代末开始，托芙成为 Gam 杂志图形部分的最大贡献者。艺术家（17 页）。

托芙的父亲维克多·杨松对她的影响要复杂得多，与她的关系也更加痛苦。他是一位芬兰雕塑家，曾创作了四座独立战争纪念碑。在艺术方面，父亲维克多的“艺术是伟大而严肃的”观念从小就影响着托芙。但由于父亲在芬兰内战期间遭受的精神创伤，她和许多参加内战的白军士兵一样，有着“亲德”心态，是那个时代的爱国者。托芙是犹太教的政治对手，也是反犹主义者。托芙的思想与他相冲突，由此产生了充满爱恨交织的父女关系。令人钦佩的是，托芙在政治立场和意识形态的根本冲突面前非常冷静。托芙的许多朋友都是犹太人。她用“Feuer und Flamme”（怒火中烧）一词来形容她对父亲思想的感受。她经常在给友人的信中抱怨父亲的可耻的狭隘和“令人毛骨悚然”。 （第 6 页）。她父亲也很难接受女儿在为 Gam 杂志创作的宣传海报中明显反对德国和希特勒。不过，尽管托芙的几位朋友都是左翼作家和艺术家，而她与阿托斯·维尔塔宁的开放和自由的关系也为当时的社会道德规范所不能接受，但当他们来她家做客时，维克多的态度虽然有所收敛，但气氛还是有些紧张。无论如何，父女之间的情感纽带从未完全断裂。在她后来创作的姆明故事中，她父亲的影子和影响仍然随处可见。

这里要着重谈谈托芙对艺术和政治的看法，以及她艺术创作的政治性。这本中译本封底的引号是：“你必须成为一个只懂得画柠檬、写童话、收藏奇异物品、保持奇怪爱好、鄙视公众集会和各种结社的个人主义者。听起来很可笑，但我想这样生活。”这似乎很典型。她还在一篇中篇小说中说过：“我已经听够了关于艺术的社会责任、社会意识和人民利益的言论。恕我直言，我不相信那种带有社会取向的艺术。我相信‘为艺术而艺术’。就是这样！”（第140页）如果这样看，她真是我们担心的那种，只执着于在童话世界里熬心灵鸡汤的女孩。其实，事情没那么简单。封底那段被崇拜者不断引用的文字是不完整的。原文是：“我将成为一个与社会脱节的画家，也就是一个不关心政治的画家，一个只懂得画柠檬的画家……”（第141页）在这段文字之前，卡亚莱宁写道：“1948年，托芙用一种近乎遗憾，甚至歉意的语气写道。”这段文字的含义和上下文都有些不同。

更为重要的是，在战争期间以及战后时期，托芙在《Gam》等杂志上发表政治漫画。卡亚莱宁认为，“那些政治漫画极其勇敢，尖锐地审视了那个时代提出的政治问题”，体现了托芙不顾自己前途的非凡勇气。“如果国家被占领或征服，那么……胜利者会清除国家中那些强烈反对他们的势力，所以很多人在公众面前都保持低调”（54页）。托芙以自己的名义发表反对纳粹德国、讽刺希特勒的漫画，用独特的幽默展现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灾难。1940年，芬兰与纳粹德国结盟，反对纳粹的瑞典新闻报、《Gam》等报纸上的政治漫画引起了许多芬兰人的极大不满，两本杂志经常面临同样的倒闭危机。托芙后来表示，她很享受为加姆创作的漫画作品：“我最喜欢的是，我可以在我的漫画中随心所欲地对希特勒进行讽刺性的评论。”在她的画作中，这种建立在恐怖、专制和盲目服从基础上的种族主义敌人的力量似乎消失了，威胁欧洲的怪物在她的笔下只不过是一个可悲又可笑的小丑。尽管如此，这些漫画中的希特勒形象仍然清晰可辨，既好笑又令人恐惧。 ” （第 57-58 页） 1938 年 10 月，托夫画了一幅希特勒的漫画，把他描绘成一个贪吃的孩子，满地打滚，大喊“再来点蛋糕！！！”，讽刺几周前签署的《慕尼黑协定》。在另一幅漫画中，希特勒坐在宝座上，旁边放着一枚炸弹，他的臣民被炸药、火药和硝化甘油包围，等待希特勒下达是否点燃火柴的命令。我很惊讶杂志和他本人没有被指控“侮辱友好国家的元首”。 1941 年《Gam》杂志的封面描绘了获救的圣诞老人带着一袋礼物站在云端，悲伤地凝视着地面，飞机向下面燃烧的大地投掷炸弹；1943 年的封面描绘了一个小男孩坐在圣诞树下，用玩具手枪射击，恰好刺穿了挂在圣诞树上的天使的心脏。封面同年9月的一幅画，描绘了被炮火和爆炸染成红色的天空中，一个被炮火形成的歪斜的十字架。一位惊恐的天使站在十字架的交叉点上，惊讶于眼前世界的恐怖；1944年9月的封面上，扭曲的黑色铁丝网上方画着一个大大的鲜红色问号。她在战后创作的一幅漫画，体现了对政治的敏锐观察和分析：一群黑脸的“换营者”，工作服背面有卐字或Q图案，正朝着一台巨大的机器走去，上面写着“变身公司”和“今日潮流”。爬进去，从机器的另一端出来一个身穿雪白长袍的人影，他或弹奏竖琴，或手捧鲜花，头上带着光环（第132页）。

不管怎样，托芙用她的漫画艺术宣泄和缓解了那些痛苦残酷岁月里的恐惧和愤怒，也为许多读者提供了释放内心压抑情绪的渠道。卡亚莱宁也看到了这些政治漫画的历史价值：“托芙的许多插图都反映了她当时的政治立场。画作的具体含义在几十年后的今天很难探究，因为许多政治家和他们当时所代表的观点已经被时代遗忘了。”（第133页）由此可见，托芙绝不是一位以“一生只会画柠檬”为荣的插画家。

卡雅莱宁在《给读者的讯息》中的总结中肯而深刻：“托芙的人生故事令人着迷，她挑战了当时芬兰社会传统的思维方式和道德标准，尤其是当时与性行为相关的标准。她充满革命精神，但从来不是一个传教士或煽动者。她影响了那个时代的价值观和生活态度，但从来不是一个旗手，她只是坚定地按照自己的意愿，默默地但毫不妥协地生活。女性应该被赋予与男性同等的地位、独立性、创造力和威望，这是她价值观中必不可少的。无论是在事业上还是生活方式上，她从不屈从于普通女性的角色。”当托芙写道：“自由是最美丽的东西。”这个信念贯穿了托芙的整个生命。（《给读者的讯息》第六卷）爱与自由，这不仅是托芙一生的信念，也是她在姆明系列故事和图画中送给全世界成人和儿童的礼物书籍。

姆明一族的形象诞生于战前，在战争中成为完整的世界。托芙希望在这个世界找到暂时的安宁和心灵的庇护。在阿托斯的鼓励下，她完成了故事的创作，姆明一族原本是黑皮肤、瘦削的生物，有着红色的眼睛、犄角和长鼻子。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才变成了如今人们可以辨认的白色、丰满、类似人类的生物。故事的灵感来自一片冬日的森林，树桩上覆盖着厚厚的、柔软的雪。但在 1970 年代，姆明故事因展现“过于资产阶级的家庭”而在芬兰大受欢迎。姆明一族的文字、喝棕榈酒、抽烟等也受到了批评（第 149 页）。人们也对姆明一族的读者到底是孩子还是成年人感到困惑。现在我们都知道，大人和孩子都如此深爱着姆明一族。托芙曾经说过，她看完姆明后收到的信，几乎都是那些不善交际、害怕、焦虑、孤独的孩子写的。通过了解他们的快乐和恐惧，孩子们可以获得成年人很容易忘记的体验。例如，神秘、温柔和残酷（第 151 页）。这句话说得很好，这正是我们喜欢姆明的地方。

1950年《姆明爸爸回忆录》首次出版，姆明谷的人物谱系基本完成，尤其是仲夏夜出生的梅的出现——我们家里叫她艾美。托芙给她取名小美，在书中译为“小梅”，在玩具和图片上则译为“雅梅”。但她进我们家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直叫她艾米——她经常穿着一条小红裙，头上总是梳着高耸的蒜头发型，两只大眼睛几乎总是圆圆的、斜斜的、凶狠地盯着我们。我们第一次见到她就爱上了她。她就像姆明一样在我们家出没，无论她出现在哪里，都让我们感到快乐。作者在书中对艾米的描写很到位：“这个角色心直口快，常常出言不逊，但她说的话通常都是真话……艾米总是什么都说，甚至是那些谁也不想听的话。但她说的话都是真的，人们通常都希望有人能大声说出来。她很特别——快乐、易怒、有点刻薄，甚至有点邪恶，比如会咬别人的腿或尾巴，但冲上去就喜欢恶作剧、胡闹……”（第174页）在第五本姆明故事书《Farlig midsommar》（1954年）中有一幅插图，画的是艾米张大嘴巴，凶狠地咬着一个男人的小腿，看上去太酷了（图1，第173页）。在我的填色书《姆明建房子》（Enfant，2013年）中，可以看到穿着黑色连衣裙的艾米在咬着一名消防员的腿，而他则尖叫着“哎哟，救命！”！ ”；艾米逃跑了，消防员在后面追，大喊：“你竟敢咬消防队！”（p.13，图2）毫无疑问，艾米是最勇敢、最可爱、最调皮的小坏蛋。托芙曾说过艾米存在的必要性：“你看，她这么踏实、这么有用，我需要一个人来平衡姆明一家人无助的感性，没有她，就只有不加批判的纵容和默许。的确，在专门为逃避现实世界而创造出来的姆明世界里，怎么可能没有批判和反叛精神？怎么可能还听不到对我们讨厌的坏蛋、对我们愤怒的事情抗议的吼声？

图1来自本书第173页

图 2 取自《姆明盖房子》，第 13 页

卡亚莱宁对艾米的进一步解读则更加意味深长：“在姆明谷的居民中，艾米与那些永远善良体贴的生物形成了重要的对比。艾米的攻击性是一种自我解放，这是每个人（包括“隐形孩子”）让自己可见所需要的品质。一个人必须有勇气生气，才能在混杂的人群中真正存在，做真实的自己。”（175 她这里提到的“隐形孩子”来自1962年出版的第七本姆明故事书《隐形孩子》。托芙将其描述为一本关于“儿童短篇小说集”的故事。只有敢于生气，敢于表达自己的愤怒，那个孩子才能开始慢慢拥有自己的面孔——成长，成为她自己。他愤怒地对着没有面孔的孩子说话，无疑是在告诉她要敢于生气，要学会战斗。卡亚莱宁说，托芙自己就反映在这个“隐形孩子”身上，因为她在笔记中写道：“像隐形的孩子一样，我也学会了愤怒，并表现出来……我希望我也能渐渐长出自己的脸”（第265页）。其实，托芙从小就不喜欢上学，不愿意谈及自己的学校经历，曾在学校被欺负过，因此，艾米说的这些都是她想对自己，也是对所有小读者说的话。在幼儿园霸凌这个不断被讨论的话题的今天，艾米的形象更应该受到重视；如果我是幼儿园老师，我一定会把艾米画在操场的墙上，写着：“别害怕！”和“我要大声喊！”

虽然托芙创造的姆明一家的故事早已落幕，但姆明的形象却从未停止出现，如同童话继续。特别是在那些灰暗的日子里，姆明们也曾带给我们欢乐。回首看我和星远画的姆明人物（图3、图4），依然能感受到当年同样的感慨。2005年，是第一部姆明系列作品《姆明与大洪水》出版的第六年。芬兰姆明公司决定，每年把姆明们的母亲托芙·杨松的生日——8月9日定为姆明日，以纪念托芙·杨松和她创造的这个生物。姆明们给世人带来了爱、自由和对生命的热爱。

图3 李星源手绘的姆明一族

图4 李公明手绘的姆明一族

我相信，姆明和艾米的故事会一直流传下去，只要白胖胖的姆明一家还住在森林里，只要姆明谷还和平芬芳，只要还有大人或小孩会说：“我不是河马，我是姆明！我只想安静地生活，种点土豆，做点甜甜的梦。”“我的生活真正开始于我找到第一个朋友的时候。”故事并不是一个治愈的故事，而是因为“凛冬将至……这世上还有许多迷失的灵魂需要被倾听”，因为还有人像姆明和艾米一样，想要拥抱自由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