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把我们困在家中，只能通过文字和图片怀念路上的生活。

文｜袁悦

亲爱的读者们，你有多久没有享受过一次愉快的旅行了？

疫情期间，旅行成为一种奢侈，我已经有半年没有离开过北京了，作为前《三联生活周刊》“旅游地理”专栏作家，这太不可思议了。

只好待在家里翻看旧相册，回忆那些在路上的日子，问自己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喜欢旅行？旅途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们如此欲罢不能？

下面这张照片拍摄于2015年9月25日，地点是斯瓦尔巴群岛首府朗伊尔城。那天早上，我一个人从酒店走出，沿着照片上的道路直奔城外。一路上，没有人，没有车，耳边唯一的声音就是鞋子的沙沙声和我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一个小时后，我来到一片空旷的海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太阳仍然低垂在地平线上，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这时，我应该开始思考人生，回忆过去的岁月。

但那时，我只是坐在那里，竖起耳朵，睁大眼睛，仔细地欣赏这个地方独特的美丽。

我后来在一篇游记里写道：像我这样久居大城市的人，渴望安静。虽然隔音效果很好的密室可以满足耳朵，但眼睛被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内心还是躁动不安。文人喜欢把深山里的古寺形容为曲径通幽，但其实山林里充斥着各种声音，只是被朝圣者选择性地忽略了，并不是真正的寂静。这里的寂静并不相同，眼睛可以清晰地看到雪山、冰川和荒原，还有色彩斑斓的房屋和连绵不绝的道路，耳朵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也就是说，眼睛和耳朵，人体最重要的两个感觉器官，接收到了两种相互矛盾的信号。这是只有在北极才能找到的特别体验，将令人终生难忘。

此刻，我坐在电脑前，翻着这张照片，想回忆当时的心情，却怎么也做不到。也许这就是旅行的魅力吧！只有旅行，我们才能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才能发现地球上那些独一无二的地方，才能体会到永远无法复制的美景。

旅行不是度假，留下的回忆也不全都是美好的。下面这张照片拍摄于2010年6月25日，地点是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塔里，这个小镇坐落在岛国的中央高地，这里的原住民是最早离开非洲大陆的古人类的后裔，也是最晚被外界发现的人类部落之一。其实这座岛屿几百年前就被欧洲水手发现了，但人们一直以为中央高地是一片无人区，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一名飞行员好奇地向窗外张望，我们才终于意识到，这里生活着数百万土著人，同样，那些人从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这个世界依然保留着几万年前的面貌，堪称人类的活化石。

记得去之前，我对高地充满好奇，以为能看到传说中人类的纯真祖先。但去了之后，才发现这里简直就是人间地狱，几乎每天都有部落纷争爆发。我一个人敢走出无疆界组织的基地，只在当地志愿者的陪同下逛过一次集市。这张照片就是在集市拍的。

那次旅行打破了我对某些政治制度的迷信和幻想，不管制度有多好，对这样一群原始部落国家的人们来说都是没用的。要知道，这个地方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才被外来者占领，直到半个世纪前人们才与现代文明亲密接触，澳大利亚政府曾经试图将民主带到这一地区，让当地人选举自己的领导人，但可惜他们还没有学会如何与其他部落的人和平相处，更别说选举总统了。所以这个国家直到现在还处于最原始的状态，彻底粉碎了我心中对原始社会仅存的美好想象。

我们上学时都上过历史课，背过朝代更迭的时间线，也看过穿越剧，想象自己坐上时光机回到古代大肆破坏。但只有旅行才能让我们真正回到过去，看看我们的祖先是什么样的，然后从内心深处体会现代文明的美好。

记得很久以前，我还在写博客的时候，曾经写过一篇关于旅行的日记，最后总结出旅行的目的，就是寻找自我。在说出这句金句的那一刻，我颇为得意。似乎所有人都被这句看似矛盾的言论惊呆了，评论里竟然有不少欢呼声。

现在想想，我不禁为自己当时的无知感到惭愧。

比如下面这张照片拍摄于2009年7月23日，图中的山路就是著名的印加古道，我沿着这条有着千年历史的古道走了四天，终于到达了南美洲最著名的旅游胜地马丘比丘。

我还记得走这条路时的感受，其实一个词就足以形容：累。这条路直上直下，一路上没有任何转弯，所以没有休息的理由。我强行一口气走到了山顶，汗水如淋雨般滴落，感觉就像刚洗完澡一样。

事后我可以说，这次徒步让我发现了自己的身体潜能。我也可以写一篇励志文章告诉大家，只要你愿意吃苦，没有什么是困难的。但今天当我看着这张照片时，我脑子里唯一浮现出的一个想法是，这条路向后世揭示了印加帝国灭亡的秘密。

我走的这条路，其实是古印加帝国的“国道”，其主体部分是两条南北纵贯的主干道，一条沿着海岸，一条穿过印度山脉，两条主干道之间还有无数的阶梯，横贯整个印加帝国的各个城市，总长度近4万公里。

印加国王帕查库提克利用这套道路系统建立了完善的邮政系统，并从各部落中挑选了一批长跑者担任邮递员，印加语中称他们为“查斯基”。这些“查斯基”们通常住在沿途的驿站里，用接力的方式传递重要信件。考古资料显示，印加国王发出的一封重要信件，从厄瓜多尔首都基多传到3000多公里外的印加帝国首都库斯科，只需要一周的时间！

印加古道上的商队旅馆遗址

“查斯基”不仅运送邮件，还为印加国王运送物品，沿海渔民早上捕捞的海鲜，傍晚就能运到300公里外的库斯科。

如此勇敢的民族，为何会败给一位仅带十三名士兵的西班牙军官弗朗西斯科·皮萨罗？答案就在这条印加古道里。

你可以想象，在欧亚大陆的山区，山路一定是盘山公路，目的是为了降低坡度，方便拉车。然而，印加人没有发明轮子，所以也没有发明汽车。印加帝国的道路全都是为腿设计的，不用考虑坡度。所以，印加古道上几乎没有盘山公路。即便是想翻越图中的高山，也得直上直下，而且越短越好。

印加人为什么没有发明轮子呢？答案不是因为他们笨，而是因为他们既没有马也没有牛。换句话说，印加人没有适合拉车的动物，所以没必要发明有轮子的车辆。

印加人为什么没有牲畜？答案是，整个南美洲没有适合驯养的大型野生动物，除了在中国名声不好但其实很可爱的羊驼。羊驼不擅长拉货，不能当牛当马。因此，印加人缺乏欧亚大陆居民习惯的畜力，因此无法发明汽车之类的东西。

没有牛马就不能打仗吗？当然不是。但是由于缺乏牲畜，印加文明生产力低下，普通印加人很少有出行的机会，无法从不同文明的相互交流和碰撞中获取新知识。最终他们败给了老谋深算的皮萨罗。

更重要的是，由于没有牲畜，印加人没有机会与大型哺乳动物近距离接触，从而避免了许多动物传播的疾病。相反，欧亚大陆的居民很早就从牲畜身上获得了很多传染病。这实际上让他们获得了免疫力。当两个这样的民族相撞时，提前获得免疫力的一方很容易将病毒（如天花）传给另一方。原来，这才是西班牙殖民者最终获胜的根本原因。

这个道理很多人都知道，但只有亲自走过印加古道，才会深刻体会到印加人有多么的强大，有多么的勤劳，文明被毁灭，只留下了令人叹为观止的马丘比丘，成为我们后人永远的谜。

我把上述三个故事写成了我为《三联生活周刊》写的游记，后来由三联出版社出版成书，书名是《骑着摩托车看世界》。在这些游记里，我很少写自己，因为走的地方越多，我越觉得自己的点滴想法和情绪不值得记录，更不值得夸大。旅行的目的不是为了寻找自己，而是为了发现世界。这个世界太大了，有太多有趣的事情，但我们只有一次生命，真的等不及了。

等疫情一结束，我就会立即上路，继续看世界。

-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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