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伟
上海作家协会作家
代表作品
迷失世界
这部小说是写给世界的一封情书
孙伟
我遇到过很多想尝试写作的朋友,他们迟早都会有同样的困惑:这些文字是写给谁看的?写作不像演讲,我们演讲总有听众,无论是亲朋好友,领导同事,还是听众中的大众。哪怕我们在键盘上聊天,那头也有朋友;在网上发帖,也是给特定人群看的。了解了我的受众,我就知道该怎么谈他们感兴趣的话题,也能得到他们的反馈,调整自己的表达方式。
正因为如此,很多人在开始写作时都会感到很尴尬。面对空白的屏幕,他们想写出一部好作品,但当他们思考要写什么、如何措辞时,他们开始怀疑,我的读者是谁?他们会接受它吗?他们会喜欢它吗?他们会愿意阅读它并给它好评吗?
写作是一种表达方式,需要叙述一个对象。
写作也有不同的功能。就像我们学生时代,知道写给语文老师看,也知道怎么写才能得到老师的称赞。考试作文,我们都知道写给考官看,有一套评分标准。学生时代之后,这种模式仍然存在。
在国内外的创意写作课程中,总有一些朋友表达自己参加这些课程的期望,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文学期刊选中,就把读者设定为文学期刊的编辑、主编、文坛的评论家。有的朋友为了参加写作比赛,就把读者设定为今年的评委,多读往年的获奖作文。还有的朋友希望自己能成为畅销书作家,就把读者设定为喜欢跟风、猎奇的羊群式读者。最近由于IP影视改编风潮过热,很多朋友都希望自己未来的作品能被影视公司选中,改编成网剧或者电影,他们在写作过程中预设的读者就是影视公司。
他们会写出与文学期刊上已有文本非常相似的小说,写出与获奖散文非常相似的文字,写出与畅销书榜上的“心灵鸡汤”非常相似的手稿,写出与影视剧本非常相似的故事,他们中的一些人总会如愿以偿。
然而,这绝不是写作的全部。
我认为把写作纯粹当成一门赚钱的技能,就像把漂亮的丝裙当成抹布擦桌子、摘下盛开的鲜花做饭一样,有些浪费。我在欧洲参加文学项目的时候,经常听到一些参加写作工作坊的朋友说,他们想尝试写作,是因为希望获得与灵魂沟通的力量,希望更深刻地理解人的内心,希望写作能促进自己的心灵成长,获得智慧的快乐。他们也希望通过作品表达出对世界有益的思想,让世界变得更美好。我想这种愿望本身就让世界变得更美好了一点。
他们当中,有年轻的作家,有不同专业的学生,有从事其他行业的人士,比如工程师、蛋糕店老板、律师、道路养护工人,也有社区里的退休老人,他们大多并不打算把写作当成一种赚钱的职业,他们的诉求比较理性。
相比其他行业,写作本身并不适合当成职业,如果学金融,毕业后人人都可以从事会计工作,以此谋生。写作则不同,能靠写作谋生的作家只有极少数,这不仅取决于天赋和勤奋,还取决于很多个人无法掌控的综合因素。
写作是每个人都能享受的事情。
早年我在爱尔兰科克做过驻村作家,每周一晚七点半,长岛酒馆都会有例行的诗歌朗诵会。来朗诵的诗人都是我在小镇日常生活中见过的熟悉面孔:水果店老板、银行职员、餐厅服务员、旅行社财务、街头卖气球的年轻人……这起初让我很惊讶,仿佛来到了古龙的小说里,那里的扫地僧是武林高手,街头卖糖葫芦的小姑娘是武林高手,就连酒馆老板也是深藏不露的顶尖高手。小镇上超过一半的人都会写诗,无论平日里是谁。每当闲暇时坐下来,或许只是临时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摸到一支半断的铅笔,就会在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里记录下偶尔的诗句和内心的吟诵,与古老的神灵展开一场对话。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深蓝色的海洋,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这是我们生命中美好的部分,就像我们有声音,我们可以歌唱一样。这是人性中的信仰。借用契诃夫小说中的一句话:“有信仰的人,即使被筑成墙,也能快乐地生活。”
有个老习惯,写日记。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写。不是社交媒体、朋友圈、微博上的文字,而是只为自己写的日记。我有个洛杉矶的朋友,自称写了20年的日记,他每天都必须写,如果某一天没时间写,他会第二天再写。他有一盒日记,从不给任何人看,并计划死后烧掉。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在文具店看到的带锁的日记本。这解释了日记的定义:日记就是和自己的对话。
一个作家成功写出的第一部个人作品,我指的是第一部非功能性作品,应该有点像写在上锁的日记里的文字。这些文字是设定给自己读的,讲述自己的情绪、个人经历、私人记忆。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文字,真实、坦诚、勇敢,特别容易引起同龄人的共鸣。直到今天,我还会碰到一些读者告诉我,他们过去读过我的散文,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在读我的作品,读了我这20年断断续续出版的20多本书。我们仿佛是一起长大、在生活中互相陪伴的老朋友,我再也记不清当时写了什么。
我是一个敏感的人,比一般人有更多快乐和痛苦。我从倾听自己的感受开始,开始关心别人的快乐和痛苦。随着写作阅历的增加,尤其是觉得散文、散文无法容纳我的思绪,开始写小说的时候,我清晰地意识到,我的写作已经不再是为自己而写。如果一定要定义这个阅读对象,那就是这个世界,而且不是此刻的世界,而是一个比我的生命长很多倍的时间范围里的广阔世界。
小说是我写给世界的情书。
小说《双重人格的夏天》写于青春岁月,讲述的是一个上海女孩从16岁到35岁,横跨19年的成长故事。青春岁月的一场大火,让女主人公夏夏的身体里困住了双重人格,如今她已经成为事业有成的电视女主播,漂亮又善于政治。她的人生信条:“我不会像以前一样,等待别人给我一点温暖的爱,事实证明那是极其愚蠢的。”在权钱的舞台上,她策划主持的真人秀节目屡屡破收视新高,却在不经意间打开了灾难之门。与纵火案有关的旧人接连出现,商战血腥。与此同时,青春岁月大火的真相也终于渐渐浮现在她的眼前。
这是一个现代都市女性与自我斗争,然后回归自我的故事。我讲这个故事,是出于对女性社会角色的思考。它关乎把内心装进铁盒子,踏上成功的阶梯。它关乎回归内心最初的渴望,回归爱与信任的起点。
我也经常以男性视角写小说。比如小说《熊的告白》就是一部带有黑色幽默基调的都市传奇,讲述的是某世界500强企业上海员工凯文在职场上的坎坷经历,也是这个懦弱懦弱的小男人的英雄历程。凯文在谍战氛围的办公室斗争中屡屡做出错误决定,遭到陷害,被派往偏僻的村庄出差,却遭遇车祸打伤了当地的“熊神”,险些被关进监狱处死。在被关押的村庄里,他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方式。古老而神秘的智慧治愈了他的心灵,却没想到他的求生归来却引发了高层战争的波折。伴随着他的升职,让他惊恐和悲痛的是,他的选择破坏了整个村庄的和平,酿成了一场残酷的屠杀。
因为对人类学的兴趣,我曾游历世界各地,亲眼目睹曾经如人间天堂般的村落被一一重建,变成大城市后院里的酒吧街、“玩具城”。城市人的思维方式就像传染病,迅速征服了各民族古老而智慧的生活哲学,同化了一片又一片多元的土地。这是世界经济一体化的共同问题。
这部小说也是对人性的反思。动物杀戮只是因为需要食物或者害怕,但人类要残忍得多。在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办公室斗争仍然是所谓职业的一部分。国学被当成厚厚的黑学和阴谋论来教授。人们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只追求和别人一样的成功,或者残忍地战斗,或者呼吸和忍受,或者以羞辱比自己弱的人为乐。
2019年初,我出版了一本新书,这是我的第23本书。它是一本中短篇小说集,包括8个关于绝症、赌博、诈骗、遗产纠纷、恋人隔阂等的故事。我是一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这种性格让我喜欢追根溯源。我不相信美好的表象,我相信每个人都经历过极度绝望的时刻。我相信如果我们不断追根溯源,无论我们走的隧道有多长多黑,总会有这一刻,不经意间,我们会踏入耀眼的阳光。
我希望这些故事如梦般迷人,如刀刃般锋利闪亮,划破这世间繁华美丽的表象,让我们一起看见人世间最真实的样子。有的读者读完第一篇故事就哭了,他们说这些故事太过强烈,无法一次全部看完,只能一篇一篇地看;有的读者看完失眠了,有的读者看完心情沉重;有的读者告诉我,这次阅读对他们的心灵是一次巨大的挑战,读完八篇故事后,他们感觉自己涅槃重生,经过长时间的沉睡,进入燃烧状态,开始有巨大的勇气去面对这个世界,面对自己所面临的挑战。
这本书讲的是人生命的方方面面,其实是对死亡的反思。我在前言中写道:“有一个真正的出口,是美好世界的基本标准,就像电影院的灯灭了,两边紧急出口的绿灯亮起。看到这个标志,心里特别踏实。如果电影不好看,至少我可以选择离开。人生也是一样,死亡就是这个电影院的出口。”
因为死亡的存在,生命才变得如此奇妙。它允许我在书本与人群中跌跌撞撞,允许我迷失,允许我犯错,允许我执着或鲁莽,允许我爱或我失望。它用越来越大的声音告诉我,我对别人毫无用处,我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但至少我还有机会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在前进的路上经历下一次跌倒。
生命的意义,无非就是容忍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摸索、迷失、犯错。
这八篇故事从开始到最终出版,我用了八年的时间。我不敢相信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这些故事是在爱尔兰科克、意大利佛罗伦萨、美国纽约、丹麦维堡写成的,并在罗马尼亚多瑙河畔校对,但大部分故事发生在我出生和成长的城市上海。
当我们得到这段人生旅程,开始在这世间呼吸、哭泣的时候,有两份礼物是无比珍贵的。一是我们的感情。世界如此广阔,如果我们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喜怒哀乐,每天为了狭隘的个人生活紧握拳头,那未免有些可惜。如果我们愿意,我们都具备感同身受的能力,能够感受到无数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的气息。能为他们哭泣是一种荣幸,远胜于暗暗为自己庆幸或自怨自艾。二是我们的思想。我们应该保持独立思考,而不是随波逐流,随波逐流。人的生命虽然短得可怜,但宇宙的时间足够长。如果我们只为此刻他人的认可而活,放弃看向时间,那么我们的生命将止于蜉蝣的瞬间,只有人形的躯壳,不会走进人类智慧的阳光里。
如果说飞机可以载我们去远方,宇宙飞船可以载我们进入太空,拓展原本遥不可及的世界,那么写作就是最神奇的交通工具。它可以载我们走进每个人的内心世界,与芸芸众生一起体会痛苦与甜蜜。它也是一台不受科技限制的时光机,让我们可以与古人对话,将今天的思绪留在未知的未来。我们关心这个世界的方式,不是担心它会如何影响我们今年的生活,而是从芸芸众生的需求和人类社会悠久的历史角度,看它如何变得更好。
我读过19世纪的小说,流传至今的作品大多似乎在用更轻松、更含蓄、更透彻的方式讲述我们现在的生活。读它们总能让我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他们写给世界的情书将不断流传,直到永远,他们对世界的担忧、警告和梦想将永远闪耀。
时代变化太快,回头看自己几年前的作品,会发现小说里的细节已经开始一点一点被时间覆盖,比如MSN、诺基亚、网络论坛、报纸、电视台。我开玩笑说,我喜欢刻意描写很多东西,让我在有生之年见证如今我描写的小说,渐渐成为有质感的历史小说。
这并不可怕。时间并不可怕。如果我们设定一些功利的阅读对象,比如明年的陪审团,那么时间会在明年之前吞噬我们。如果我们设定小说只为自己而写,那么时间会在吞噬我们的身体之前吞噬这些作品。如果我们设定阅读对象是这个没有时间界限的世界,时间就会对我们微笑。这微笑难道不比任何权威的微笑更有意义吗?
当我们将自己的作品视为“非卖品”时,我们往往会写得更好,就好像发生了某种魔法一样。
当我们把整个世界都视为读者,因为关心世界和他人而写作,因为想让世界变得更好而写作时,我们往往能写得更好,这是一种更强大的魔法。这就像一个原始人在荒野中投掷标枪,如果他的眼睛盯着眼前的干草堆,他就不可能把标枪扔到远处的森林里。把目标定在天空的标枪投掷者可能永远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甚至可能被部落里的其他人嘲笑,但他一定是把标枪扔得最远的人。
写作是一种什么样的对话?我想是因为我们关心这个世界上许多的陌生人,希望这个世界能变得更美好。有些我们看到的、想到的,必须大声说出来。小说就像站在悬崖边,对着山谷里的世界呐喊,或者更像是一篇经过广泛调查、深思熟虑的论文,对世界最真诚的告白。
写作是人类一次次克服自身局限、逆流而上的方式,让我们相信,生命中推动我们前进的,不是鼻子前的胡萝卜,而是头顶的星空。至于我,虽然已近中年,但我依然梦想着成为一个拥有文字魔力的超级英雄,用光明和温暖书写小说,在这颗星球茫茫黑夜里,点亮更多微笑的嘴角。
——《汉语学习》201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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