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妨想象一下，《洛阳两小时》、《北平一整天》、《开封半小时》、《南京半年》等影片的剧本梗概，已经摆在不少制片人和导演的桌上。
趁着现在女权和文化传承的热潮，把花木兰、杨门女将、孟姜女、苏三、七仙女等中国古代人物请出来，分别拍一两部电影或电视剧，也并非不可能。
“叽叽，叽叽，木兰在窗边织布，听不到织布机的声音，只有她的叹息声。”
近日，刚刚被虎扑直男们封为新女神的刘亦菲，面对网络上的一片哗然，她大概也得像《木兰辞》里的木兰一样，默默叹息一番吧。
《花木兰》动画电影版已是1998年的遥远记忆，但得益于迪士尼的影响力，20年后，真人版预告片一经发布就引发全球关注。在我的家乡中国，讨论尤为激烈和复杂。
欢呼的人很多，批评的人也很多。
一分半钟的预告逐帧播放，网友们挑出了以下几点：木兰北上抗匈奴，家人却住福建土楼；相亲时妆容惊艳；军装与史实不符；木须男角色消失；工作人员全说英文等等。细节讨论已经很多，这里就不再赘述。
此外，最近热映的《长安十二时辰》凭借细致的历史细节获得好评，这也让一些评论家更加有信心：“只有中国人才能拍好古典风格。”
且不说是否能仅凭一段短短的预告片就对整部电影作出评判，仅是这些似是而非、似是而非的“研究”就显得太过苛刻了。
预告中的妆容遭到网友批评。
国内熟知的《木兰词》创作年代，大致只能确定在北魏时期。南宋评论家严羽甚至直言，其“已似李白，非汉魏诗人所作”。换言之，这首充满“唐韵”的诗，多半是唐代文人所打磨的。
纵观整部《木兰辞》，并没有指定具体的时代，这个“虚构”的故事的焦点也不在某一特定的历史时期。
迪士尼选择土楼，大概也是对中国文化的一种写意表达。
更何况，迪士尼翻拍的是20年前的动画电影，而且用北魏的化妆、服饰、建筑来要求它如此，实在显得有些吹毛求疵。
对于预告中出现的福建土楼，有网友回应称“有这场景，肯定是一部烂片”。
至于抱怨为什么电影里所有角色都说英文、为什么动画里的守护龙木须在真人版里消失了，那就更像是吹毛求疵了。
我们退一步来说，如果明年上映的《花木兰》真的证明了大洋彼岸的美国人拍不出好的中国古典故事，那么如果我们自己再拍一个版本的《花木兰》，你觉得它会是什么样子的呈现？
让我们从上个世纪的一部电影开始
要讨论外国人能否通过镜头讲好中国故事，我们先来看一部1937年上映的电影《大地》。
这部电影乍一看很难看出是哪个国家的电影，是一部彻底的美国电影，美国出品，主要演员和拍摄地点都在美国，全片台词也全部是英文。
但同时它又是一部地道的中国电影，不仅片中所有道具都来自遥远的中国，更重要的是故事本身有着中国内核。
大地英文海报
观众第一次看到这些穿着中国风服装的外国人面孔，可能会有些不适应，但看完电影后，无论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都很难不被感染。
整个故事很简单。中国农民王龙自幼丧母，生活与父亲相依为命。长大后，父亲把地主家的女佣阿兰介绍给他做妻子。从此，夫妻俩在田里辛勤劳作，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但在清末民初的中国，战争和饥荒的浪潮很容易吞噬一个农民家庭——但他们宁愿逃亡，也不愿卖掉土地。
难民乞丐艾伦
在逃避战乱的路上，王龙和阿兰曾穷得只好卖掉自己的孩子，但一笔意外之财却让这对穷困的夫妻迎来了转机。
回国后，他们买了一块地，生活越来越富裕，直到临终前，艾伦都提醒丈夫不要忘记自己农民的身份，要牢牢守住这块地。
比中国农民更像中国农民
从上世纪初中国人的衣食住行，到中国农民在各种磨难中对土地的信仰，这部电影都很好的展现了出来，当然这和幕后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大地》改编自女作家赛珍珠的同名小说。赛珍珠出生于传教士家庭，从小在中国长大，不仅精通汉语，还结识了许多中国文化名人，因此对中国有着足够深刻的认同和了解。
小说《大地》在美国出版后极为受欢迎，并帮助赛珍珠于1938年获得了美国历史上第二个诺贝尔文学奖。米高梅在改编这部小说时也十分用心。
电影中的中国村庄
由于中国当时不具备拍摄条件，所以在开拍之前，剧组人员就来到中国收集各种道具，甚至包括两头中国水牛，运回美国，然后在当地搭建了中国风格的布景：农田、小路、茅屋、集市……把一个中国村落搬到了大洋彼岸。
用今天的话来说，这部电影既有经典的文字，又有精美的服装道具，在此基础上，美国演员们竭尽全力模仿中国农民的动作和表情，剧组甚至在影片的最后亲自拍摄了一场蝗灾的场景，亲自前往美国蝗灾现场拍摄。
如果你仔细留意的话，就会发现电影的主配乐是一首失真版的《茉莉花》。
如果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这些中国面孔是外国演员。
这一切努力最终让这部电影获得了成功，在1937年第十届奥斯卡金像奖上，该片获得了五项提名，并获得了最佳女主角奖和最佳摄影奖。
饰演艾伦的露易丝·雷纳成为历史上第一位连续两年荣获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的女演员。
露易丝·雷纳于 2014 年去世，人们在次年的第 87 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缅怀了这位明星。
事实证明，如果外国人足够努力，同样可以拍出温情脉脉、不张扬的中国故事，但如果缺少了这些元素，即使是中国人，也很难用影像打动自己。
中国风是什么样的风？
如何在银幕上展现中国人的生活、风土人情？
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可以说，自从影视艺术作为舶来品进入中国以来，这样的探索就已经持续了很多年。
世纪之交，迪士尼的动画电影《花木兰》让全世界为之疯狂，但也让不少中国观众感慨万千。
向世界讲述一个古代中国女孩的励志故事当然是好事，但插入西方元素总让一些观众感到不舒服。更重要的是，我们为什么不讲这个故事呢？
《花木兰》中的现代元素并不突兀。
1937年的《大地》是个特例，中国故事要靠中国电影人自己去讲，几乎所有试图走向国际的电影，都用了“中国风格”。
《花木兰》上映的第二年，中国动画的领军品牌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选择向国外学习，制作了一部动画电影《宝莲灯》，除了故事取材于中国古典神话之外，这部电影中处处可见美国的影子。
《宝莲灯》的海报非常好莱坞。
模仿体现在很多细节上，比如，就像木须跟在花木兰身后一样，沉香身后也跟着一只欢快的小猴子。
随着李玟的歌声，镜头一转，努力拼搏的陈翔就像所有美国电影里的英雄一样长大，并顺理成章地实现了劈山救母的梦想。
除了西方的故事逻辑之外，《宝莲灯》也几乎抛弃了之前引以为傲的民族特色，最终让这部体现着蜕变希望的巨作淹没在新世纪人们纷乱的记忆中——除了几首好听的主题曲。
此类尝试仍在继续。
同样是1999年，张纪中在参与拍摄央视版《水浒传》后，在报纸上看到了金庸等人的一段对话：
如果内地能像《水浒传》、《三国演义》那样把我的作品拍成电影，我愿意以一块钱的价格把我的版权授予他们。
张纪中激动不已，立即给金庸写了一封长信，第二天就收到了回信。不久后，他们在杭州见面，金庸果然以一块钱的价格把《笑傲江湖》的版权给了张纪中。
据说金庸当时的要求是“尊重原著”，他觉得港台武侠剧的套路太多，内容改动太多，希望张纪中能弥补这些不足。
多年后，作为中国内地第一部金庸剧，此版《笑傲江湖》最受好评的就是实景拍摄的真山真水营造出的古典武侠世界。
2000年，李安将一部鲜为人知的民国武侠小说《卧虎藏龙》拍成电影，并于次年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
颁奖当晚，歌手李玟登台献唱主题曲，主演周润发、杨紫琼、章子怡盛装出席，中国武术成为国际热议话题。
在影片中饰演配角的郑佩佩大概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年后她会成为花木兰的媒人。
郑佩佩在《卧虎藏龙》中饰演玉狐狸的主人玉狐狸。
2002年，张艺谋执导的《英雄》上映，堪称中国商业大片的开山之作，张艺谋发挥自己的长处，用生动的视觉元素俘获了外国观众的心，这部影片是迄今为止海外收视率最高的中国电影之一。
但在国内观众眼中，张艺谋的缺点和软弱的内核也暴露无遗。
有影评人写道：“对于外国观众来说太复杂，对于中国观众来说又太简单。”这是非常准确的描述。
在影片中饰演刺客的李连杰大概也没有想到，多年后自己会在《花木兰》中成为皇帝。
《英雄》中的“无名”李连杰
所谓“形神兼备”，就是要体现中国古典风格，形与神缺一不可。
回顾世纪之交的种种尝试，《宝莲灯》学了外国的形式却丢了中国韵味，《笑傲江湖》《英雄》等或多或少都存在着形式大于精神的问题：布景、道具、拍摄场景都是一流的，但精神内涵稍显薄弱。
唯有李安的《卧虎藏龙》才可以说是形神兼备的完美。
而就目前的《长安十二时辰》而言，虽然在细节方面值得称赞，但故事本身以及叙事方式应该还有相当大的进步空间。
《长安十二时辰》因对世俗生活的细致刻画而受到高度评价。
如果中国要重拍《花木兰》，会怎么做？
《花木兰》之后，好莱坞的中国风格仍在延续，有成功的案例，也有失败的案例。
前者的代表是2008年上映的《功夫熊猫》，后者的代表是虽然聚集了刘亦菲、成龙、李连杰等人，却也未能挽救的《功夫之王》。
反观国内，我们不仅很难在荧幕上看到真正的古典气质，就连与古代生活稍有相似之处也变得罕见，取而代之的是混乱的服饰和令人震惊的台词。
《封神传奇》剧照，就问你科幻不科幻？
例如2016年的《封神传奇》创造性地将未来时代的飞行科技嫁接到商周时代，至今保持着2.9的豆瓣评分。
再比如去年的《阿修罗》，更是将这种中西合璧的风格发挥到了极致。
类似的例子太多了，我只能说，下次再看到类似《xx之xx》这样的古装片或者电视剧，尽量避开，小心不要踩到地雷。
其实我们之前就拍过《花木兰》。
2009年，中国电影《花木兰》上映，不仅剧情被改得支离破碎，整部影片弥漫着一种悲伤的氛围，与她当年替父从军的昂扬斗志相去甚远。
中国自己版的《花木兰》也拍摄得乱七八糟。
什么才是真正的古典核心？我们以1937年的《大地》为例。
农民王龙抱着刚出生的儿子，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向天许愿，希望儿子将来能有很多钱和土地。
但他的妻子艾伦赶紧拦住了丈夫，并对着天空喃喃自语，让上帝不要听他的胡言乱语，说自己家里很穷，自己只生了一个女儿。
一百年前中国农民对天的敬畏，以及生活中的狡猾、迷信，都通过这个细节表现得淋漓尽致，但如今的本土影视从业者却无法或者不愿将原汁原味的中国风情呈现出来。
如果重新拍摄《花木兰》，会是怎样的体验？能经得起考证派的检验吗？能像迪士尼那样把这个故事在海外讲好吗？答案不言而喻。
《花木兰》剧照
另一方面，更难解释的是，在影视水准长期崩塌的背景下，广大观众的审美趣味应该承担怎样的责任。
当形神俱失成为常态时，也难怪《长安十二时辰》的突然出现让人如此惊喜。
先是《长安十二时辰》好评如潮，随后《花木兰》仅凭一个预告就引发无数讨论，可以想象这两年屡遭冷遇的古装电视剧又将迎来一次大爆发。
我们不妨想象一下，《洛阳两小时》、《北平一整天》、《开封半小时》、《南京半年》等影片的剧本梗概，已经摆在不少制片人和导演的桌上。
趁着现在女权和文化传承的热潮，把花木兰、杨门女将、孟姜女、苏三、七仙女等中国古代人物请出来，分别拍一两部电影或电视剧，也并非不可能。
从根本上讲，我们的情况比迪士尼糟糕得多。
他们要做的就是平衡东西方观众的审美口味，制作一部尽可能让所有人满意的电影。
中国影视面临的，不仅仅是作品在海外长期缺乏影响力，还有本土观众品味回归现代之后的深深失望，像《诛仙》这样不中不西、不符合古今的电影。
放手啦~放手啦~
✎作者 | 曹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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