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英雄的时代，这是一部复杂的历史，有官方记载，有民间传说，有小说，有戏剧……有是非，有真有假，有众说纷纭，有成有败，有诸多疑点。”

当这段悬念十足的开场白，由低沉的男声在电视里首次播出时，很多人都围坐在炉边，吃着饺子和汤圆。那是2006年的元宵节，新年的喜庆气氛即将来临。这档即将结束的《百家讲坛》节目，正经历着命运的转折。

这档CCTV-10的文化节目已经播出了快五年了，但一直没有什么人气，面临着被淘汰出台末位的境地，直到迎来了一位操着浓重湖南口音讲解汉朝史和三国史的讲师——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易中天，这档节目终于在一片赞誉与批评声中复活，火遍大江南北。

易中天，71岁，厦门大学人文学院教授，​​长期从事文学、艺术、美学、历史研究，曾任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汉代人物》（2005年）、《三国演义》（2006年）、《先秦诸子百家论》（2008年）主讲，是16卷本《易中天天文全集》的作者，目前正在编写36卷本《易中天中国史》，已出版前20卷。

新京报记者侯少清摄

通晓中国历史的易中天，在事业巅峰时期，成为了人如其名的“学术明星”。这大概是“学术”和“明星”两个完全不相干的词第一次被连在一起使用。他“用故事讲人，用人讲历史，用历史讲文化，用文化讲人心”，用贴近普通人的讲解方式，将历史讲得有趣，很多人被他的讲解方式吸引，但也有人视其为“胡说八道”、“乱弹琴”，被斥为“胡说八道”。

尽管争议不断，但节目和嘉宾却相得益彰。易中天在接近60岁时，因为一次选择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从此，他不再是校园里普通的教授，而是走到哪里都能被认出，成为大家争相合影的“学术超人”，他顺理成章地跻身畅销书作家的行列。

很多人一夜成名后，很快就会被人遗忘，但易中天却一直很受欢迎。十多年来，他时不时成为舆论焦点，或是因为他对时事的激烈批评，或是因为登上了作家富豪榜，或是因为出版了一本散文集，或是因为一手撰写了《易中天中国通史》。他曾说：“国家要安定，个人可以闹事。年轻人应该闹事，因为他们前途远大；老年人应该闹事，因为他们机会不多。”

五年前，他说自己“66岁，心46岁，精神26岁”。如今他已年过70，身体大不如前，但已没有“廉颇老矣”的颓废面目。他已完成36卷本《易中天国史》的前20卷。他说自己不敢保证一定能读完，因为不可控因素太多，但一定会尽力。

有趣的历史，演讲室

在很多人眼里，易中天仿佛突然出现，一夜成名，某种程度上确实如此，在登上《百家讲坛》之前，他并不是一个知名学者，虽然他出版的《聊聊中国人》系列散文集（包括《聊聊中国人》和《中国男人和女人》）销量也不错，但都无法和之后的影响力相比。

易中天用三个字概括自己在《百家讲坛》主持的《品味三国》等系列节目成功的原因：“讲人话”。他说，这不是辱骂，而是对过去流行的官话、俗话的回应。讲老百姓听得懂、爱听的“人话”，而不是高深莫测、装腔作势的学术或官话，才能赢得观众的尊重和喜爱。

三国是中国人最熟悉的历史时期之一，《三国演义》的读者群也很广。但小说毕竟不是真实的历史，而是一个有想象、虚构和演绎的艺术过程。然而读者对小说背后的故事了解甚少。对历史真相有一种天生的好奇心，这几乎是一种动物的本能，驱使人们去探索、发现，直到找到可能的答案。

对历史真实的执着，是史学家存在的理由。但过去学者谈历史，多半喜欢端坐着，神情严肃，仿佛不然就会被质疑是“野史”或“虚构”。那些有着广泛群众基础的“讲故事”和“平话”，几乎是一种艺术表演，不能当真。

易中天主持的央视系列节目《汉代人物》《三国演义》《先秦诸子百家》打破了“正史”的威严和“虚构”的玩世不恭，用他自己的话说，开辟了一条“趣味故事”的历史新路子。“趣味故事”既要有严谨的考证，又要有生动、幽默的语言，两者结合起来，才有趣味。这就要求作者要有趣，而不是死板，其次要有很好的文学修养。易中天学的是古代文学，性情幽默、随性、开朗、不羁，符合“用趣味的方式讲历史”的要求。

其实，易中天所谓的“有趣的讲历史方式”，并非是专门为百家讲坛量身定做的，而是源于他一贯的主张。这一主张的灵感来自林行斋教授（又名刘再复，厦门大学资深学者）。易中天从武汉大学调到厦门大学时，林教授告诉他：“作为一个学者，要么你的研究成果能够流芳百世，要么对社会产生广泛影响，否则，你只能自说自话，没有意义。”

这让易中天思考了很久。他在厦门大学的工作就是研究美学和艺术。他认为美学从康德写《判断力批判》以来，无人超越；艺术从黑格尔写《判断力批判》以来，无人超越。之后，依然无人超越。他问自己，“我能不能创造一个超越康德、黑格尔，并使其永垂不朽的体系？不能，所以我只能影响社会。”

易中天。新京报记者侯少卿摄

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刚刚解冻，各种西方和本土思潮涌动，民众对新知识和新思想的渴望十分强烈。从1995年起，易中天便开始探索学术研究走向大众的可能途径，并撰写了《聊聊中国》和《阅读中国》丛书（包括《阅读人》、《阅读城市》等）。两套丛书都用优雅、清晰、幽默、有趣的语言诠释了中国的历史传统、古典文学、风土人情和国民性格。这些关于中国历史传统、古典文学、风土人情和国民性格的书籍虽然不是畅销书，但依然销量不错，让他尝到了通俗写作的甜头。

随着电视越来越普及，知识类节目也越来越多。但要想登上电视舞台，受到观众的喜爱，光会写文是不够的，还需要会讲，能听懂电视语言，易中天在这方面就相当在行。他曾受凤凰卫视《纵横中国》栏目邀请，录制了一系列节目。这是一档地理人文类节目，由王鲁翔策划，胡一虎主持，每期有六位嘉宾。易中天在节目中如鱼得水，表达自如，甚至还帮节目组“训练”嘉宾，教那些学者们如何在镜头前讲话。

他在凤凰卫视的出色表现引起了《百家讲坛》策划谢汝光的注意。谢汝光告诉《百家讲坛》制片人万伟，他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讲演者，在学者们讨论学术问题的时候，他（易中天）讲起了小时候吃热干面的感受，这个老师一定很合适。”谢汝光还向万伟推荐了易中天的《品格录》。万伟看过之后，觉得风格很适合正在筹备的《大汉名士》系列。

很快，易中天欣然接受了《百家讲坛》的邀请，不是为了名气，而是为了那一千元的讲课费。他算得很清楚，税后也就是九百六十元。然而，这场演出带给他的回报，却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易中天接受了新京报记者的专访。新京报“我们视频”出品

学术明星，成名的喜悦与悲伤

《三国味道》节目大受观众追捧，媒体也像追星一样蜂拥而至。“整个2005、2006年，他基本都处在媒体的‘围攻’之下。”他受邀上各种电视节目，脱口秀、独特的语言、幽默叛逆的形象为他赢得了不少粉丝。纸媒的报道也是铺天盖地，犀利的语言常常让人捧腹大笑，对传统制度、人伦关系的尖锐批评更是让人拍手叫好。

易中天以言辞犀利、直言不讳著称，很多上过他课的学生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的好友、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教授邓小芒曾评价说：“易中天聪明绝顶，但心高气傲，如果你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他就会瞧不起你，有时一句话就能要了你的命。”成名后，易中天犀利的作风依然没有改变，他会“批评”记者、主持人，甚至当着电视镜头的面批评。他曾对提问的主持人说：“我拒绝回答愚蠢的问题”，令现场气氛极为尴尬。

然而，他鲜明的个性正是媒体和观众热衷的。“学术明星”、“学术超人”等标签应运而生，但他并不喜欢成为焦点，也不享受被人围观。他开玩笑说自己和峨眉山的猴子没什么区别，“他们都先请你吃饭，吃完再拍照，但他们把吃饭叫做‘宴席’”。他用两个词来概括自己对待媒体的方式，就是“不装”。只要“不装”，即使遇到挑衅性的问题，他也能无所畏惧，直言不讳。

易中天当时的知名度，从他书的销量就可以看出来。2006年5月，他的新书《三国演义》版权被上海文艺出版社以天价拍卖，开创了国产图书的新纪元。该书首印55万册，版税为14%，出版社要付给易中天约180万元的版税。然而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仅仅半个月后，就有人冒充上海文艺出版社。易中天看到假书后十分愤怒，表示要追究盗版者的责任。

《三国味道》出版后不到一个半月，印数从首印55万册，经过四次重印，增至100多万册，至今累计销量已超过400万册。他之前的作品也陆续重印，他成为全国最畅销的作家之一，连续多年登上“中国作家富豪榜”。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易中天真挚地说，“从此以后，我是自由的，至少不用辛苦劳作谋生，可以随心所欲，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一直强调经济独立比人格独立重要。他不认同“君子以贫为贵”、读书人就应该清贫地独守书斋的“错误观念”，也不认为“炫耀”、成为“学术明星”有什么不对。“胡适也做过驻美大使，你敢说胡适没文化吗？”

但他也深深感到，名气是把双刃剑，在享受名气带来巨大好处的同时，也要承受一定的负面后果，在他眼里，最大的负面后果就是“有人看不上你，把你当成某某某那样的人……没别的办法，你活在世上，又怎么能不受到伤害呢？”

易中天。新京报记者侯少卿摄

雄心勃勃的作品：中国作为“游匪”的历史

通过《百家讲坛》成名，是一种运气，更是一种技能，机遇与天赋缺一不可。

但易中天并没有止步于此，他后来又出版了《帝国的终结》《我山的石头》《中国智慧》等专业著作，2011年出版了16卷本、400多万字的《易中天文集》，其中收录了易中天的思想和研究成果。在文集首发式上，一批德高望重的经济学家、法学家、史学家、哲学家为他“站台”，让公众看到了他在学术上的“土匪气”和好人脉。

他从古代文学入手，进而到美学，再从美学到历史，还涉及哲学、法律、经济、政治等。在他的历史著作中，常常可以看到对历代政治制度、经济改革、法治建设的深入分析。他甚至还写了一本名为《费城：美国宪法的诞生及其启示》的书，研究美国宪法的制定过程。从这些著作中，可以看出他的思想背景。

易中天多次发表批评当前社会问题的演讲，这增加了他的公众性。有人说易中天从大学教授转型为知识分子，但邓小芒却不这么认为，他不认为易中天是“公共知识分子”，因为“他并没有做什么‘为民说话’之类的事情，他只是在普及一些常识而已。”易中天本人更喜欢称之为“底线”，他认为意识形态可以淡化，但社会应该坚守基本的良知和底线。

2013年，66岁的易中天公布了一个颇为“疯狂”的写作计划，他将用五到八年的时间，写出一部36卷本的《易中天中国通史》，从女娲创世记开始，一直到邓小平改革开放。

凭一己之力改写中国历史，是一种势必有“不自量力”之嫌的“野心”。毕竟，敢于尝试撰写通史的人少之又少，尤其在学科细分和考古发掘增多的今天，大多数学者只能是某一时期历史的专家。

近年来，中国新史不断问世，如步先群主编的《中国通史》，赵世瑜、王贺等主编的《大中国通史》，步正民主编的《哈佛中国史》，大都是多位分期史学者努力的结果。易中天不是历史系毕业，史学造诣被质疑不如范文澜、吕思勉等前辈，如果要写通史，恐怕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如今，五年过去了，他已经出版了前二十卷，从女娲时代一直到元朝。从出版的部分来看，他并没有按照年代线索把每个朝代都写得满满的，而是用“挖坎儿井”的方式，把每个朝代的历史叙述得清清楚楚。方法：有选择地写出每个朝代最重要的历史段落或历史人物。比如第二部分《秦汉魏晋南北朝》，涵盖了800年的历史，分为《秦平天下》、《汉武帝制》、《两汉》、《三国》、《两罗马》、《三国》、《魏晋风貌》、《南朝北朝》六卷。

每卷字数不多，但故事性很强。他说，他以写侦探小说的方式写这部中国史，同时还要确保每一句话都有出处，“注释要像写博士论文一样”。在总序中，他说写中国史的目的是要理清3700年来中华文明的命运和选择，理清我们从哪里来，怎么走到这里，以及我们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回答一下我们要去哪里。

从历史中寻找本源与归宿，或许是每一位历史学家的天职，也是每一位历史爱好者的兴趣所在。然而，历史是否真的能给后人可靠的答案，却值得怀疑。我喜欢引用《阿房宫赋》的结论，“秦人无暇自悼，后人却悼之，后人悼之而不学，则后人又悼后人。”为了避免重蹈历史的覆辙，他觉得有必要重新书写一部不同于前人的中国历史。

他对自己出版的《中国史》销量不错、受到读者认可感到很自豪，对自己在微信公众号上每篇文章阅读量能达到十万以上感到很自豪。他是一个紧跟潮流的人，从电视时代到博客时代，再到微博、微信、有声读物时代，他没有在任何一个时代落伍，甚至每一个时代都做得很好。他说，改变他命运的不是《百家讲坛》，而是现代媒介。他是一个天生的传播者，或许这得益于他独特的审美观念——形式比内容更重要。

易中天。新京报记者侯少卿摄

■同问同答

新京报：一年多来，你感受到的最大变化是什么？

易中天：最大的变化就是身体不如以前了，去年8月份左腿骨折，插了三根钉子，感觉身体差了很多。

新京报：十五年里，你经历过的最好和最遗憾的事情分别是什么？

易中天：都非常漂亮。我不喜欢说“最好”，我觉得世界上没有“最好”。

新京报：对自己未来最大的期望是什么？

易中天：希望我的身体和精神保持好的状态，写作水平越来越好，争取按计划完成《中国通史》。

新京报：您对未来中国社会有什么期待？

易中天：希望民众在参与公共讨论的时候，能够更加冷静地讲道理，养成重视证据、事实、逻辑的习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发生公共事件的时候，选边站、互相撕逼。有话就好好说出来。有事就好好谈出来！

■微词

学术的最高境界，是以浅显易懂的方式表达深刻的思想。

上过《百家讲坛》的人很多，但论影响力和思想，无人能超越易中天。有的人也颇有影响力，但浅薄或迂腐；有的人学识渊博，但易中天主持的《三国味道》等节目之所以如此受欢迎，是因为他把握住了社会心理，用自己的学识把中国传统文化最深邃、最精妙之处用通俗的语言表达出来，把古人的智慧讲解得通俗易懂，让普通人也能理解古人的智慧，他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不同于很多传统的说法，因为他的出发点不是古代，而是​​抱着现代批判的眼光，甚至带有一种启蒙的色彩，这是大多数人注意不到的。

过去中国人的历史观，很容易落入儒家的道德评判，或者佛教的虚无主义，比如《三国演义》中罗贯中的历史观“古今中外，很多事情不过是笑话”，是一种道家、佛教的虚无主义世界观，并不怎么有趣。易中天虽然带着调侃、笑料谈论历史，却带着批判的眼光去描述、分析，指出古今之异，以古为今用，用今天的眼光看古人，不要落入他们的陷阱。

其实学术的最高境界，就是用最通俗的语言表达最深刻的思想，这其实很难做到，要让大众欣赏、接受，并不容易，需要非常深厚的专业能力和社会阅历，还需要心系基层，对世界、对人性有透彻的理解。没有这个基础，光是炫耀一下一点知识，普通人是不会买账的。我们知青一代的学者，一般都是跨领域的，一开始都是东张西望，在有了一定的知识之后，大多数经过短暂的所谓专业训练的学者，专业领域意识并不强。易中天的思想跨度非常广，和现在那些把专业领域细分化的学者很不一样，学者如果只专注于一个领域，那最多只能做个行业专家，而不是思想家。

学者要甘于坐板凳，不追求一时的轰动。知识分子的使命是为社会贡献思想，写出具有持久生命力的作品。他们不需要那么多的粉丝和聚光灯，那些东西只是过眼云烟。易中天虽然功成名就，但还能耐得住寂寞，我佩服他这一点。现在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中国历史身上。这就是知识分子的使命感。我读了易中天的《中国历史》的前几卷，觉得写得不错，他用《史记》的风格来写，很扎实，几乎每一句话都有道理。学者必须在一定程度上超越现实，与现实保持距离，才能抓住现实中最深刻的东西。如果总是被现实吸引，就是肤浅的。

□邓小芒（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