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银河西流夜色,牛郎织女遥相望。七夕这天,想起曹丕的《燕歌行》,这是现存最早的完整七言诗,十分贴切。王夫之评论这首诗:“情”在诗方面,这是很高的评价。它并不像明代钟惺说曹丕“温润清秀,有君子雅士之气”,而是有点娘娘腔。清代陈祚铭说:“似西施捧心,低头不语,回首却满眼怜惜”,这是更具体的解释。它不仅说它很有女人味,而且准确地描述了它有多么女人味:像西施,双手捂心,皱眉,虽然低头不语,但回首时却十分迷人。
也难怪后人如此评价他,作为一位政治家、一位开国皇帝,曹丕的诗文中总是透着说不尽的凄婉悲凉之情,他多以第一人称写作,喜欢用少女的口吻。
其父曹操的诗,犹如重剑,凄凉、沉重、锋利。文字上没有任何雕琢,但朴素的句子却铿锵有力,铿锵有力,“对酒高歌,人生有几多?”“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身上有一种不逊于日月山河的气势。读他的诗,即使忘了词句的意思,读完也会有一种感觉:他的诗,全都写着英雄二字。
曹丕的四弟曹植是个天才少年,性格率直不羁,毫不费力就华丽,像那满院子轻易绽放的牡丹,像那挥手便为我歌唱的松树。虽然后来他竞逐皇位失败,诗中也有许多低调的英雄无用之哀叹,但曹子建从未在血火中为自己闯出一条路,也没有从被千万人踩踏的夹缝中爬出来。巅峰时期,富裕自由的童年让他天真正直,即便在飞升与坠落之间不知所措的时候,也总是以白衣青年骑着马挥舞着鞭子的样子出现。
曹丕缺少父亲“自己去闯荡一番事业,不必担忧死后事”的英雄气概,也缺少兄长“舍身为国,视死如归”的豪迈气概,他不断重复的,大多都是衰老、死亡、离别,这些是世间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令人不快的话题。
二
曹丕与少年时的好友吴质四年未见,突然想给他写一封信,理由是“百年别离,本可相守长久,怎能短短几年便分开,说来也可惜。”
——我们共同的好友,建安七贤,都去世了。每每想到这,我都感到难过。趁我们都还在,我赶紧给你们写封信。
曹子桓写道:“这世上,最容易得到的,就是时间。我们分别后的第四年春初,暖雨晴风刚破霜,我想给你写一封信,装上一朵云,让你打开。天又下起了雨。我永远记得刚刚过去的一年,不是因为陛下赐给宰相禁卫军,不是因为宰相立我为太子,而是因为我们的老朋友徐干、陈琳、应王灿跟随宰相南征孙权,在回邺城的路上也病逝了。后来我去吊唁,想起他生前喜欢听驴叫,就带领王府的人在他的灵堂里模仿驴叫声送别。我想讲个笑话,他们都哭了;我模仿驴叫声,可为什么呢?”他们不是笑了吗?此时,除了四年前被宰相杀死的孔融,建安七子全都不见了。你看,当年我们一起出去玩耍,并肩骑行,同枕而眠,同桌而坐。如今我们的朋友都化为尘土。看着他们的名字,他们已成鬼魂,但我们一起吃喝玩乐的情景却还历历在目……”
他对待死亡的方式很平淡,平淡中却饱含深情,像一首清脆的歌,又像无月夜里的一阵微风。
他还给王朗写信说:“生我有七尺身躯,死只有土棺。”在他自己的散文集《经论》中写道:“人生有尽头,荣华富贵终有尽头。”当了皇帝后,他组织人手收集了一套鬼故事集,叫《列仪》,这是古代第一部完整的鬼故事集。
但与大多数古代帝王不同,曹丕没有写过任何关于仙人的诗篇。他没有耐心去相信和投入那些关于来世的想象。换句话说,他所有的浪漫都投入到了人生从盛到衰、从生到死的观察中。
路是无情的,最无情的是时间,它总是带走你珍贵的时刻和珍贵的人,还告诉你,时间,你不能回头。
所以,能够看清世界,并且热爱世界的人,是很强大的。
至于曹丕,或许正是对时间和死亡有着清醒的认识,所以他有时也显得异常老实。永生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不太在乎轮回和报应。后来他下诏停止墓祭,这被视为不孝,被骂了两千年:
“先帝本人节俭,遗言简意赅。子行孝,子行忠。古人不祭坟,祭祀于庙宇。高陵之上殿宇房屋,皆毁,车马归马厩,衣物藏于宫中。承先帝节俭立德之志。”
——先帝生活非常节俭,遗嘱中也说他死后要过简朴的生活。作为儿子,听父亲的话,这是孝。作为臣子,完成先帝交代的任务,这是忠。所以陵前已经建好的房屋,应该修建,用来祭拜曹操。一旦拆毁,祭祀和仪式就消失了。
这不是唯一违背传统的事情。按照当时的传统,日食是天对天下统治者不满的征兆,而作为百官之首的三公首当其冲。所以每逢日食,御史们就会出来弹劾皇帝。但曹丕却说:“祸患异象,责怪元首,却责怪下属。禹、汤自责,岂非如此?诸官尽忠,日后若有天地灾祸,莫再弹劾三公。”
——天有灾祸之兆,是元首的错,你却把我的过错推到下属身上。这绝对不是古代君王“自责”想要的效果。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他即位那一年,应该对自己死后的陵墓做了一些安排,所以颁布了“遗诏”,很大程度上抄袭了《吕兰梦东纪安史》。那就没事了,你甚至不用仔细看。于是你看到一位开国皇帝在开元元年写下了这样的话:“自古无不亡国,无不掘墓。”
尖锐、直率、令人震惊。
历代帝王都执着于“长寿富贵”,唯独曹丕说出了“万国皆亡”的道理。当然,他不是唯一知道这个道理的人,但他却是唯一敢这么做的人。我作为开国皇帝,敢这么说。
三
曹子桓小时候可不是这样,他在《自序》中详细地记录了自己童年琐碎的记忆:年仅八岁便随父亲学骑马射箭;一次狩猎,打死九只狍子、三只麋鹿、十只野鸡野兔;帅叔荀彧知道我双手能射,夸我射得真好。甚至还到洛阳跟王越学剑术;我是那种从小就用功读书的孩子。我读过的文章不下六十多篇……
让人感觉那种如同阳光下的少年般的豪情,就要从文字中溢出来。
建安二十四年,从水淹樊城到东吴收复荆州,关羽、夏侯渊、吕蒙等国之栋梁相继逝世,形势对于三国中的任何一位而言都是十分严峻的。曹丕也开始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政治家,在治国大业之余,也在不断寻找不朽之事。
他在《经·内戒》中有一段描写官渡之战后他入袁家的情景。曹丕以一点胜败之师的炫耀之气开始写,原本想高调宣说,但一落笔,却变成了有点震撼,繁华已过,世事变幻。入冀州,安居邺,住邵家,亲自走进他的院落,登他的厅堂,游他的亭台,睡他的房间。楼宇尚在,皇帝已撤去宝座,他心平气静,突然改名换姓。
他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在打败袁绍占领邺城时,行军时亲手栽下的那棵柳树。十五年后,他再次路过那棵树时,便“依树而悲”,写下了一首诗,“感怀遗志怀古,惆怅悲凉俯首。”写生对象在曹丕的诗文中并不常见,这首赋也不是很优美,但他开创了用树来缅怀往昔的先河。
所以后来桓温、尹仲堪望着那棵柳树,追忆往昔岁月,庾信也站在曹丕的肩膀上,写了一篇同题的《枯木咏》。后来褚遂良又在《山河故人》中写了一篇散文《书信》,这个典故也用得恰如其分,优美极了:“山河阻道,星辰霜雪变,悲凋零飘零,悲垂柳残枝。”
以前所享受的,仰望与低头之间,虽已成过往,却也不禁为之动容。
三国时期被后世各种传说转化为铁血豪情的标签,但读曹丕,我们读到的是英雄的时代,读到的是铁血豪情背后的真人。在他短短四十年的人生中,他经历了死亡和衰老,这是他最害怕、反复思考、想不通的话题。他写道“唉呀,我的头发都白了,我生得这么早”,“时间过得真快”,在很多个不眠之夜,他一遍遍地思考这些话题,当他最终面对它们时,他坦然地承受着。
“年纪大了,心里想的事情很多,总是在担心,整晚都睡不着觉。年轻人真应该努力,岁月流逝,又能做些什么呢?古人想到烛光夜行,是有原因的。”曹丕夜里拿着蜡烛其实,我总是在担心这一点:如果我终究要死,却还想长生不老,该怎么办?
在《经典理论:随笔集》的结尾,他给自己立下了一个宏伟而又艰难的愿望:
文学是治国大业,不朽之事。生命有尽头,福禄寿限于一身。这两件事是不可避免的,但文学是无限的。所以古代的作家都致力于写作,表达自己的思想。他的作品,不依靠良史的话语,也不依靠文字的力量,但他的声誉却流传后世。
伟大与不朽在于文字与书籍。文学是永恒的。
用世间所有的绚烂,换来一卷白纸,看完之后,一笑而过,不再回头;用千万颗珍珠铺就这条路,千年之后,终将归于尘土。
透过曹丕点燃的蜡烛,仿佛还能看到:一支毛笔,一池浓墨,一卷白纸,一盏绿灯,还有一颗朴素的心,在笔墨中练习着,笔尖上生出一朵朵花朵,长短笔触飘落下来……透过一行行诗词,仿佛能听到千百年前夜雨打屋檐时作家的心跳声,与作家心跳声相呼应的,还有他笔触的进退,以及行云流水的悠长笔触。
转自公众号:石小北。无改动,略有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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