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沙尘暴

宋朝的祸患主要来自北方。读宋史，我们应该用更开阔的历史眼光来看待。中华民族的历史不只是汉族和中原的历史，而是由多民族、高原、草原的历史共同构成的。两宋的历史，更像是另一个时空的三国。

当时，北宋的西部有党项人建立的西夏，北部有契丹人建立的辽朝。辽朝定都于今北京、河北、山西一带，统治始于唐末。北宋初年，宋太祖赵匡胤决定建立辽朝，平定南方、扫除北方的国策，事业还没有建立到一半就土崩瓦解，继任的宋太宗数次率兵征战，都被辽军打败，于是便放弃了北伐的念头，也从此建立了辽军不可战胜的神话。

太宗死后，真宗继位，相比于太祖和太宗，真宗出身深宫，由女子抚养，性格懦弱，只想每天烧三炷香祈祷北方敌人不要入侵，更别提收复自古以来一直掌握在中原王朝手中的故土——燕云十六州。

图：宋真宗赵恒（968年12月23日—1022年3月23日），宋朝第三位皇帝，宋太宗第三子，母亲为李元德皇后。 赵恒尊崇“祖宗故事”和“祖法”作为治国准则，从而确立了北宋正常的统治秩序；赵恒善文学、书法，《御制集》传世三百卷，《御制集》现存仅六卷。乾兴元年（1022年），赵恒去世，享年55岁，在位25年。著名的“书中自有金屋藏娇”谚语源于他，其目的是鼓励读书人读书、参政，使宋朝能够招揽众多人才治理国家。｜图片来源@360百科

但即便如此，辽宋两朝还是断断续续地打了二十多年，双方都没有占到便宜。但到了宋真宗景德元年，也就是公元1004年，辽朝突然调集全部军队南下，不一会儿就到了距离都城汴京只有百里的澶渊。

辽朝为何突然南下？当时辽朝的统治者是年仅十二岁的辽圣宗和他的母亲萧太后。连年辽宋战争，使得辽朝的武将势力强大，对皇权造成了威胁。为了削弱武将的作用，高瞻远瞩的萧太后决定以战促和，希望一劳永逸地将宋朝统治者和大臣逼到谈判桌上，从而达到休养生息、发展经济的目的。

此情此景，着实把真宗吓坏了。他得知消息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连夜逃走。幸好宰相寇准坚持不让他逃走。不仅如此，他还请皇帝亲赴前线，亲自率军，鼓舞士气。在寇准的强烈要求下，真宗才勉强来到澶渊。将士们一见皇帝，热血沸腾，史无前例地将辽军击溃，打破了辽军不可战胜的神话。

但真宗始终畏敌，见形势缓和，立即派使者与萧皇后商议和事。最终双方签订了著名的《澶渊之盟》，规定宋辽为兄弟国家，宋每年“赏赐”。辽国赏赐宋国银币三十万，双方开放边境市场进行贸易。澶渊之盟正是辽国所希望的，也确实为辽宋两国开启了百年和平。百年来，双方建立了深厚的政治、经济、文化交流，经济大发展，辽朝也借此从游牧部落发展成为草原帝国。两国军民都是“身披白衣，不知战事之人”。

图：宋辽签订《澶渊之盟》 | 来源@360图片

但这一局面却因徽宗的自毁而打破。

公元1101年，辽道宗驾崩，辽末代皇帝天祚继位，这一年也是宋徽宗亲政元年。

徽宗和这位同时代的君主有更多相似之处。两人年龄相仿，徽宗继位时25岁，天祚26岁。两人生性活泼，一个是读书人，一个是武人。一个痴迷文艺，一个是富商巨贾。一个把中原帝国搞得精疲力竭，一个沉迷于狩猎，让强大的草原帝国土崩瓦解。

打开《辽史·天祚帝年谱》，会发现“狩猎”二字是这位皇帝的记载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词。他今天在金山狩猎，明天在嘉山狩猎，一年到头都在狩猎。根本就没有人来报告国事。恰巧天祚帝身边还有一位蔡京般的人物，有个大臣叫小胡都，见皇帝喜欢打猎，就天天给皇帝讲打猎的好处，说打猎可以强身健体，还可以练兵。很合天祚帝的口味，走到哪都带着。

图：北宋无名骑兵图卷

就在天祚帝沉迷于狩猎之时，东北地区兴起了一个凶猛的民族——女真人。据史料记载，女真人能骑马在悬崖峭壁间飞驰，速度快如飞翔，不用船，就能用浮马渡江。上城如猴，入水如水獭。

女真时代，人们以渔猎为生，海中盛产两种东西，一是海中的大珍珠，二是猎鹰，是打猎的好帮手。

猎鹰是一种类似鹰的猛禽，捕猎飞禽走兽几乎无往不利。在辽国境内，只有女真人盛产猎鹰。因为天祚皇帝喜欢狩猎，所以经常派使者到女真人那里去索要猎鹰。这些使者名叫冬青，因为腰间佩带银牌，所以也被称作银牌使者。银牌使者仗着皇帝的宠爱无所事事，到了女真人那里，居然还让女真人安排女子随行。

图片｜来源网络

起初女真人只送下层家庭的女儿，但奴隶和平民的孩子无论从气质、谈吐、长相上都配不上银天使，于是要求女真人送贵族女儿，甚至和已婚妇女同住，这彻底激怒了这个强悍的游牧民族。

女真族有个首领叫完颜阿骨打，就是后来的金太宗。有一年，金天祚皇帝到女真族境内打猎，喝醉了酒，就让各族首领跳舞给他打气，其中只有完颜阿骨打拒绝了，说自己不会跳。

天祚帝当时并没有生气，但第二天酒醒之后，他越发愤怒，想要杀了阿骨打。幸好大臣们劝阻，阿骨打才得以逃脱。后来，女真族首领，也就是阿骨打的哥哥死了。按照惯例，阿骨打应该继任女真节度使，但这个任命要等到辽朝正式册封之后才能生效。但阿骨打等了很久都没有接到召见，于是他断定，一定是阿骨打拒绝跳舞，才被天祚帝杀死。辽人对他怀恨在心，很可能很快就会攻打他，于是阿骨打决定先发制人，起兵反抗辽人，一举攻下了宁江府。

图：完颜阿骨打，女真人，中文名完颜敏，会宁府会宁县人（今黑龙江省哈尔滨市）。他是金朝开国皇帝，金朝开国皇帝完颜合礼博之子，母亲为懿简皇后纳兰氏。作为女真部落联盟首领，完颜阿骨打完成了开国和灭辽两大任务，将女真族历史推向了新时期。佐帝途中病逝。庙号太祖，谥号五元帝，墓号瑞陵。｜图片来源网络

不过天祚帝也不是故意不封阿骨打，他真的只是打猎的时候把这件事忘了而已。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派兵平叛了。本来有大臣建议，辽军虽然人数众多，但澶渊盟盟以来百余年没有打仗了，要想剿灭好战的女真人，最好是全国出动士兵，杀鸡剿牛。然而天祚帝只是随机指派一些地方驻军镇压了叛乱，然后又去打猎了。辽军毫无悬念地被击溃了。公元1115年，完颜阿骨打称帝，国号大金。

阿骨打是一位才华横溢、谋略高超的军事家，他率军与辽朝作战后，所向披靡，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面对金兵的无情压制，天祚帝依然没有放弃狩猎的爱好。最长远的策略，是命令来到京城的官员准备两千匹日行三五百里的战马，然后自己在宫中收拾了五百袋金银财宝，准备随时逃走。心想：“辽朝领土辽阔，绵延数千里，我若逃到一个女真人找不到的地方，就安全了，可以一路狩猎下去。我随身携带的金银足够养活我一辈子，我的生活富足而高贵。”

这样的国家怎能不灭亡？

宋徽宗统治下的北宋也好不到哪里去。

湖沙春梦

《水浒传》中，李悝用一句话形容徽宗：“搞得朝中奸人遍地、街头狼虎，自己却坐在皇帝的宝座上的老皇帝。”

徽宗在位的25年，是奸臣最多、势力最大的几年，宋朝百姓也度过了最黑暗的25年。在《水浒传》中，另一位始终与蔡京一起出现的奸臣就是童贯，正是在辽金战争的这一刻，他亲手把宋朝的命运推上了断头台。

澶渊之盟之后，辽宋两国之间一直互派使者，如苏轼、黄庭坚等都曾出使辽国，这些使者来到辽国境内，往往都展示出高超的文化修养，宋代文明高度发达，赢得了辽国君臣的敬重。但宋徽宗这次荒唐地派了宦官童贯出使辽国。

童贯是年少时入宫当太监的宦官，因善于揣摩皇帝的心思，深受徽宗宠爱，在徽宗登基没几年，就升官加官，人称“香姨”，也就是老太婆的意思。我想童贯自幼受尽折磨，应该比一般太监少了些男性化的性征，看上去更像个老太婆。

图：童贯（1054-1126），字道孚（又名道甫），开封人，北宋权臣，“六贼”之一，风流倜傥。｜图片来源@雨田关史海篇

可以想象，辽人这个北方男子，看到宋廷派来一个没有胡须，不分男女的使者，会是怎样的不屑和鄙夷。童贯此行一无所获，失望而归。可当他到达卢沟桥的时候，一个叫马峙的辽国汉人来拜访他，说他有一个高招，可以夺回宋朝皇帝梦寐以求的燕云十六州。这个高招是什么呢？那就是撕毁与辽朝的契约，联合金国抗辽，趁机夺回燕云十六州。

童贯出使之时，眼见辽朝的确是病入膏肓，皇帝快要死了还在忙着打猎，辽朝已经失去了军民的支持，金军马上就要攻入城中，趁势抢城，确实是个坏主意，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回到京城之后，童贯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徽宗，徽宗平时虽然爱享乐，但也喜欢炫耀，听到后也很激动，如果能得到先祖一直想要的燕云十里，六州收复，自己岂不是可以名垂青史了？

徽宗的这个决定，引起了群臣的反对。首先，这在道义上是不能接受的。两国百年兄弟，辽国从未有过什么严重的罪过，宋国却突然反目。其次，从战略角度看，某种意义上，北方有顺从的辽国做邻居，远比有强大的金国做邻居要好。辽国灭亡之日，宋国边境必将再次陷入混乱。这是唇亡齿寒的朴素道理。

就连藩属高丽也派出使者告诉徽宗，千万不要和金结盟抗辽。但徽宗身边那群谄媚者却想借此机会大发横财，于是所有反对的人都被谪到了偏僻的地方，徽宗身边只剩下一个声音，甚至准备庆祝一番。

宋金两军商定，金军负责攻打燕云十六州之外的三都，宋军则负责进攻燕山州，很快，金军便按照约定攻占了三都，到达燕山州便停下脚步，等待宋军出兵。

此时宋军统帅还是童贯。但辽军一见到宋军就怒了。“我们打不过金兵还好，打你们绰绰有余。”于是，辽兵一万，几乎全歼童贯率领的十五万宋军。宋军后退三百里，辽军派使者来请求宋军记住祖盟，至少保持中立，不要帮助金攻打辽国，但童贯却嚣张地把使者赶走了。

辽将闻言，大骂童贯，连夜派出七千士兵突袭营寨，宋军掉头逃跑，被踩死的有数万人。最后童贯无奈，只好向金军求援。金军出兵的条件是先给军粮一百万，城破之后，城内财物和人民全部归金人，只留一座空城给宋军。没想到童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辽军见这次来的是金人，连抵抗都没有抵抗，干脆出城投降了。

图片｜来源网络

经过这一战，金军彻底明白了宋军的弱点，骑兵纷纷落马，箭矢散落一地，弓不能张，兵器不能挥，然而宋朝器物之精美，粮食之丰盛，这对于一个刚刚走出原始社会的民族来说是前所未闻、令人震惊的。

就在金军苦恼找不到南下的理由时，徽宗又干了一件蠢事，把理由带给了军队。辽朝灭亡后，得意洋洋的徽宗居然要降服天祚帝。天祚帝在内蒙古四处流浪，流离失所。徽宗给天祚帝送了一道密旨，告诉他，如果他来宋，徽宗会待他如兄弟，赐他千户，三百个戏子，好好照顾。天祚帝见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便立即率领五万大军南下。然而半路被金军截杀，全军覆没。天祚帝被俘，徽宗的密诏也丢失了。消息随后被揭穿，金军南下，理由是宋朝违背了双方的盟约，盟约曾规定双方互不投降。

灭亡宋比灭辽还要容易，转眼间就逼近了东京汴梁，徽宗不想身陷战乱，赶紧把皇位传给了太子赵桓，并命太子统领三军抵御外敌。哪知赵桓不想当上皇帝，江山就这么毁于一旦，整个朝廷都充满了奸人。江山即将覆灭，皇帝除了背锅还能做什么呢？赵桓果断拒绝继位，甚至还晕倒了好几次，最终赵桓被逼着穿上黄袍，在昏迷中被众人抬上了皇帝的宝座，被称为钦宗，改年号为靖康。

图：宋钦宗赵桓（1100年-1156年），宋朝第九位皇帝，北宋最后一位皇帝，宋徽宗赵佶长子，宋高宗赵构同母异父兄，母亲为王献公皇后。在位1年2个月。｜图片来源：知乎@Jackpop

推儿子登基后，已是太上皇的徽宗以烧香祈福的名义逃走。逃亡途中，不忘带上叛徒蔡京、童贯、朱珍三人。童贯从前线调来两万大军。皇帝即将渡过黄河时，许多爱国将士跪在地上，恳求他不要逃走，要与敌人决一死战。不料童贯却命令亲兵阻拦皇帝逃走，士兵全部被射杀。

在钦宗和李纲等士人的组织下，东京发动了数次保卫战。第一次保卫战后，双方达成了巨额赔款，金军暂时撤退。徽宗高高兴兴地返回了汴梁。但贪婪的金兵很快又以宋廷赔款太慢为由发动了另一次进攻。这一次，东京失陷了。

靖康二年，也就是公元1127年，延续了160多年的北宋王朝灭亡，除了在外出使保国的第九子康王赵构和一位年仅一岁的公主外，徽宗、钦宗和赵氏宗亲几乎全部被赶往北方，一行三千余人。

当时正是冬天，皇室大臣们乘着八百多辆敞篷牛车，冒着风霜雨雪前行。一路上金兵不提供粮食，徽宗的一个儿子饿死了，金兵找来一个马槽，把皇子装进去，就地埋葬。徽宗见状，对儿子说：“至少你死在了祖国的土地上，不像我，会死在异乡。”

北上的路上，徽宗总想着自己人生如天堂，亡国的话语总是相似的：

记得千里之外的皇城玉京，繁华热闹，玉皇殿中清晨丝管齐鸣，傍晚笙琵琶声声。

花城已荒凉，春梦萦绕大漠。故山何处寻？不禁听梅花间羌笛声。

——赵佶《媚眼》

死里逃生来到金国后，金太宗让徽宗、钦宗去拜见金太祖完颜阿骨打，金人就地宰了两只羊，把还热着、还滴着血的羊皮脱下来，盖在两人身上，让他们绕着走，拜见仪式在金人的欢笑声和宋人的哭泣声中完成了。

金人封宋徽宗为浑德公，为他修建了简陋的茅屋，靠耕种金人赐给他的几十顷土地过活。金人偶尔会赏赐徽宗一些衣物和食物，一旦有赏赐，徽宗就要用他那漂亮的瘦金体写一封谢信。徽宗的六个公主长大后，被送给金国将领当妾，徽宗要写“臣姬遵旨召六女赐内族为妾，妇人尽表谢意。”在辱骂他人方面，金人也达到了相当的“文明程度”。

图片｜来源网络

作为宋代的地主大族，徽宗前半生生活精致典雅，文明程度之高，后世难以相比。但他的“丧葬”却也极其野蛮。

宋徽宗死后，金人挖了一个坑来火化他的尸体。当尸体烧到一半的时候，就往坑里灌水，让尸油浮起来。金人把尸油收集起来，用来点灯。钦宗见状，心里很难过，想跳进火坑和父亲一起死。金人却拦住他说：“你不能跳，你跳了，油就点不着灯了。”说罢，我们也要向你赚钱啊！

“说到苦涩，荒诞更悲壮。一切始于同一个梦，莫笑世人愚昧。”和李渔、宋徽宗的人生一样，才子人生的悲剧结构总是倾向于先歌后打。先把你捧上天，让你拥有别人的才华和权势，然后才把你抛入泥沼，遭受别人未曾遭受过的屈辱和折磨。人生是一场大梦，无论是平静还是曲折，往往都不一样，唯一的是我们最终都会醒来，然后不久之后，又会有下一个梦。

图片来源@读书与启蒙

靖康之乱那一年，逃难的民众中有一个叫孟的人，他在东京住了二十四年，当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官。逃到南方定居后，徽宗、钦宗两大皇帝也在北方受了屈辱，成了宋人世世代代的耻辱。但他没有那么怨恨，他用很平淡的口吻，根据自己的记忆写了一篇回忆录。这本书里还讲到了梦：

和平久了，人口就增长，繁荣起来。孩子们只学会打鼓和打鼓；老人不知道如何打仗。

每个季节都有自己的亮点：灯笼夜、月夜、雪季、花季、人们爬山祈求智慧、参观池塘和花园。

放眼望去，青楼画阁、绣花门帘，街巷停泊着雕花马车，御道上骏马驰骋，金玉耀眼，丝缎飘香。

——《京城奇梦》孟元老

他没有留下真名，却留下了千百年来的深深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