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
每个人都可以在15分钟内闻名世界。”
这句名言经常被误认为是安迪·沃霍尔说的,它成为了对网络时代不断涌现的各种网络名人和现象的评论。
安迪·沃霍尔
在社交网络上,搞笑、怪异的网红是常见的类型,人们往往以“丑陋”、“中产阶级的猎奇”和“解构严肃”等范式去理解他们,却很少有人去思考,为什么他们在精神世界如此受欢迎,在当下的处境下是否还会继续被需要,又提供了什么样的笑料?所有的笑料背后是否有一个“真正”的答案,还是笑料本身就是全部的内容?
我们先从中国互联网上的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开始吧。
完颜惠德现象
很多现象发生的原因很难用逻辑去判断,比如最近出现的大陆顶级网络红人万颜慧德。2023年6月之前,“感悟心理万颜慧德”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抖音账号,一个五十多岁、举止有些矜持的女性,发了一些关于“简单就是真理”、“如何调节情绪”、“给家人一些爱”的讲座,并自称是“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能帮助抖音用户恢复正能量。
6月之后,《洞察心理学》完颜慧德的内容没变,还是鸡汤、正能量、中年风的视频,却得到了截然不同的待遇:粉丝超过两百万,每条视频都收获了数十万的点赞和转发。在她的直播间里,提问和礼物来得如流水,甚至还吸引了现实生活中的年轻明星加入麦克风。
万燕慧德的粉丝不再是她熟悉的中老年朋友,而是相当陌生的年轻人,以至于她经常听不懂他们问的问题,直播时听到提问,她常常一脸茫然,只能反复说“问问题”,不开心的被称为“小黑粉”(诋毁明星的粉丝)。在这里,年轻粉丝找到的不是心理疏导,而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快乐:万燕老师“用笑声拥抱人”(方言谐音双关语,笑得我晕了)。
在年轻网民眼中,万燕慧德对网络世界的陌生和认真恰恰是她搞笑的地方,她是一个还没有被打磨到完美的网红,万燕慧德操着一口带有浓重西北口音的普通话,努力诠释年轻人的笑料,大部分来自读者的心理情感世界。“女性要守法”听起来像“女性应该有iPhone”,“这是一个道德问题”听起来像“这是一个孤独的问题”;她把人踢出直播间时,叫人滚出去,发音变成“拱倒滚,拱圆圆”。
完颜慧德表情包
这位心理医生不善言辞,更难说她有什么学识,但她却常常在急中生智时说出惊人之语,比如有人问她和闺蜜分手后怎么办,她回答说:“嗯,是我闺蜜,不好,是敌蜜。敌蜜是什么?敌蜜就是敌人的秘密”;有人问陷入爱情该怎么办,她告诉对方“读读孙子兵法,对你有好处”。
搞笑的口音、语无伦次的内容,以及最后给咨询师的“压抑”回答,让万燕慧德成为了网络娱乐人的新宠,有根据万燕慧德直播间的表情包、二次创作的歌曲、视频、鬼片、语录,甚至还有模仿万燕慧德的节目。在今年上海万圣节的服装秀上,有人扮成她,生动地向围观者宣讲“保护好自己!婚姻家庭”、“女性要守法”,围观者也热情而开心地问他:“老师,我能用华为手机代替iPhone吗?”
完颜慧德凭借其笨拙、荒诞、保守的性格,成为网络综艺剧《无限》中的小丑,为网友们带来一些标新立异、爆笑不已的笑料。
追根溯源,万燕慧德的走红得益于同志网民的“眼光”,他们对网络搞笑女网红有自己的一套审美规则:低素质模仿主流/正统,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因此他们会追捧长相、衣着、口音都不一样的女网红,把她们当做自己群体的文化符号。比如万燕慧德最初是因为长得像另一位主播《三梦》而出名的“(我)有点像杨幂”这句台词。此外,其他在同志网络文化中走红的女网红还有“魅力郭老师”“大中华娜娜”“核爆酱猪肘”“百万富翁”“埃及艳后”等。如果说精致完美的杨幂代表了审美的主流规范,那么粗犷的三梦奇缘、万燕慧德等人则代表了超越规范的快乐。
万言慧德的奇怪口音,继“林语”和“国语”之后,也成为了男腔(“林语”是蔡依林说话方式的具体名称,“国语”指主播“魅力郭老师”独特的语言形式)。同性恋网络群体的时髦语言被戏称为“楼兰语”。主流社会越是羞辱、嘲讽这些粗俗、滑稽、拙劣的表演,同性恋网络群体就越是为颠覆这种羞辱而感到高兴。当然,这种“共情”并非真正的理解。隔着屏幕,双方都以单向度的方式利用对方:粉丝们并不关心主播在做什么,又有什么个性表达?主持人只是在流量方面迎接这些意料之外的粉丝,并没有真正触及同性恋的世界。在这部喜剧中,观众和演员们都演得虚无缥缈,却营造出令人满意的效果。
图片来自TikTok用户“吱吱”
但万燕慧德并非一个有自知之明的小丑,她对网红文化和网络大众心理毫无防备,这让她更像一个看点,她经常被归类到“土网红”的范畴中,后者靠着浮夸的表演、令人难以置信地语言、扮丑扮蠢来取悦观众,让观众从低头看中获得一种猎奇的体验和满足感。但“土网红”并不代表原生态,而是成为了流量平台、MCN公司、主播们巧妙操作的一种文化模式:先树立人设,用浮夸的表现吸引眼球,再带货直播,打造品牌等等。为了取悦更多观众,土网红对鬼畜视频、表情包等二次创作很友好,甚至会亲自参与二次创作,因为这一切都遵循着流量至上的逻辑。
但万燕慧德看不懂这个游戏,她不断屏蔽用她表情包当头像的顶级直播间(打赏最多的那个),反复批评模仿她的博主,严肃回应越来越多“老师,我想跟我爸交往怎么办?”“老师,仇人不理我怎么办?”万燕慧德视频AI生成的外语版被称为“网络叛徒”。无论创作、表情包、AI等网络游戏如何变幻,她依然坚守传播正能量的初心,不断重复自我肯定、热爱祖国、热爱家庭、努力拼搏的道理。
万燕慧德没有接受过任何科学的心理咨询训练(她所谓的“北大心理学系毕业”、“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经不起考证)。面对粉丝提出的心理问题,她更像是心灵鸡汤复读机,无论什么样的恐怖、微妙的现实,都无法扰乱她那单调的正能量带。这种错位,恰恰给了网友挪用、重新解读的空间。万燕慧德越是谈家庭幸福,她就越是“孤独(伦理)”,越是把“问题”说得有趣,越是强调女性的道德准则,越是让人过耳不忘“搞笑书(女性阅读)的拟人化才是最美的”。
心思完全沉浸在说教中的完颜慧德不懂幽默。她对这些玩笑的紧张态度,暴露了她脱离生活、隔绝人性复杂性的思想世界的贫乏。网友们用鬼畜、表情包来调侃她。空洞而僵硬,她用加倍的空洞而僵硬来回应。得益于抖音平台的强互动性,这场无意义的狂欢在一次次迭代中不断深入。
抽象文化,“抽象”人的愤怒和喜悦
和万言慧德很相似的是网上较早的娱乐场所,抽象文化。
2015年,中国游戏直播爆发。“抽象文化”一词源于游戏主播李敢的口头禅“好抽象啊!”,经过多次被网络玩家传播和创造,成为一种网络亚文化的代名词。之所以称之为抽象,其实是因为它的意思就是“荒诞”,无法用现实社会的逻辑去理解和评价,非理性,解构严肃性。
抽象文化并无任何固定具体的内容,其支持者“狗迷”们对网络上看到的一切,都以嘲讽、辱骂来回应,常常因此遭到封禁、限制。但无论其人口规模,还是其文化创造力/破坏力都不容小觑。在《吉尼太妹》、《一一定真》、《鼠鼠我啊》等热播之后,都有抽象文化的踪迹。
最受欢迎的抽象文化代表,莫过于“代代师兄”这个账号,也就是李敢昔日搭档、游戏主播孙笑川。由于李敢、孙笑川等人早期的游戏直播,以挑起打架、骂人、造梗、造谣为特点,粉丝也因此被吸引,于是便有了嘲讽一切、以此为乐的抽象文化。越“热闹”、越抽象、越好玩,就越受欢迎。
孙笑川
“抽象”也可以理解为,无论屏幕那边是否有真实、活生生的人,都会被抽象成一个虚拟的轮廓,在这个圈出的区域,网友可以随意填入自己的情绪,尤其是在现实生活中被压抑的疯狂欢笑。“全生命”艺术的对象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事物,甚至是主播自己。
比如,孙笑川可以被打造成“皇帝陛下”“新津霸凌者”“巴黎圣母院纵火犯”,还有“为养老金打老奶奶”“用激光笔照明星的眼睛”“新冠”等等。“他是第一个传播病毒的人。”在他的每一条微博下面,粉丝们整齐地贴上侮辱的表情和评论。
抽象文化的领队与粉丝关系,是一种荒诞的反转,领队越是难受,越是“破防”,粉丝越是激动,提供的流量也越多。先是李敢的比赛直播间被自家粉丝举报封禁。2018年1月,有人故意在孙笑川的直播间发了一首带有*封禁*内容的隐藏诗歌,粉丝举报几分钟就被永久封禁,孙本人也被大陆网络平台封禁。在直播转移到海外直播平台后,粉丝们齐心协力冻结了孙笑川的电子支付账户。看到孙笑川在直播间情绪崩溃,弹幕数量达到高潮“皇上去世了”、“NMSL”。
鄙视一切的抽象文化,对主流、官方文化毫无尊重,对一切意识形态的东西都冷漠地保持距离。2018年8月27日,官方媒体《光明日报》针对孙笑川和狗粉们发表评论,将其定义为新型网络暴力,用攻击性强、不择手段的言论挑起事端,亟待清理。这篇报道的网络评论区被狗粉们占领,变成了“直播”现场。留言说,和造谣、造梗的狗粉们相比,官方媒体无异于五十步笑百步。
在其支持者眼中,抽象文化并非网络暴力,而是“对社会虚假黑暗现象的鞭策”。他们认为,“真正的抽象文化是当我们不再做网络舔狗,不再对所谓的好人进行刻板印象。”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抽象文化特别喜欢攻击明星:这都是假的、装模作样的,却窃取了不应得的财富。强烈的剥夺感造就了愤怒的狗粉,他们用抽象文化来嘲笑一切,这是他们的说话方式。
光明日报、观察网发文后,评论区被狗迷占领。图片来自知乎用户“马狗”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种下层社会的亚文化,但抽象文化的不同之处在于,它的愤怒不是针对什么的反抗,而是满足于停留在“得过且过”的乐趣中。从形式上看,狗迷们既不相信它是真的,也不指责它是假的,而是用经验主义的玩世不恭,留下别人看不懂的表情包或行话。一切归结为孙笑川常说的一句话:“笑一笑就好。”
一个“无”内容的网络
很难说当今中国流行的网络事物之间有何相似之处。每个月都有流行语、梗和表情包风靡网络,却又迅速消失。唯一的相似之处是它们所承载的情感。当内容显得碎片化和微不足道时,人们往往会转向结构和形式的分析。传播研究人员讨论了梗的构成机制和传统原则、流媒体平台的算法和流量规则,以及短视频信息的机制如何让人们感到被困在信息茧房中并娱乐至死。
但无法忽视的是,这些庞大而模糊的内容,依然是一个令人困惑、令人感伤的谜团。它们以一种从未明说却始终泄露的方式,提醒我们,或许比内容更重要的是……内容是空洞的。问题是,人们为何以这种方式寻欢作乐?这种寻欢作乐与现实世界相关还是格格不入?
英国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曾谈到笑话的文化意义:“正常的事物受到不正常的事物的攻击,有组织、有控制的事物受到事物生命力的嘲讽,这种生命力就是柏格森所说的生命的热潮,弗洛伊德所说的力比多。”关于笑的思考源远流长,早在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中,喜剧的乐趣就在于观看下流的弗洛伊德认为笑能帮助人们释放被压抑的禁忌情绪,比如敌意、性欲等。在现代心理学中,研究者发现,什么是好笑,什么是不好笑的界限就在于距离感:“良性侵犯”理论认为,只有保持安全距离,不侵犯道德、文化和身份,才能产生幽默;一旦越过界限,疯狂的笑声就会变成威胁和恐怖。
不论何种理论,笑声源自颠覆、放松和适当的距离,三者缺一不可。在颠覆和放松上,虽然抽象文化和万言慧德的用户是完全相反的两类人群:底层的穷苦青年直男和他们最讨厌的男同性恋,但他们的文化地位却具有一定的一致性:只有自我和自我愉悦(乐趣)的对象,而放置自我的方式则是照搬社会规范来调侃、区分他们的方式,并在网络主播身上释放这种情绪。
而网络媒体的作用更是必不可少,它不仅提供了内容和平台,也成为笑料本身的“距离”。抽象文化发源于贴吧、斗鱼直播平台,玩笑汇发源于抖音、快手等短视频平台。视频平台与这些平台高度绑定,在平台之外,这些人几乎没有任何途径获得关注和经济利益。有研究者(Nieborg and Poell,2018)指出,随着文化内容生产越来越依赖平台,平台自身的商业利益、内容筛选规则、流量加持方式也显得越发重要,它能够强烈引导文化内容按照其预期的方式被生产和接受。在抖音的案例中,大家都依赖平台,最好的获益方式就是定位。
在万燕慧德直播间的商品展示橱窗里,系统根据用户画像,排列着单价在10元以内的零食和一本平装的心灵鸡汤书,于是粉丝们就看到她绞尽脑汁推广“奶枣”“无骨”等菜肴,为了推广自己的菜品,她把“辣椒炒枣”“奶枣火锅”这些菜谱都信以为真,甚至直言“吃了停不下来”。另一位主播三萌奇缘,则和“大中华娜娜”“埃及艳后”这样土味十足的搞笑网红进行算法绑定,你关注其中一个,就会直接推送到另一个,而他们也“不负众望”,同屏录制了一段短视频,意味“最好的朋友永远成不了最好的朋友”。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黑镜》第一季的《价值一千五百万美元》这一集,依然是网络媒体的完美隐喻:在选秀节目的舞台上崩溃、发飙、甚至砸碎玻璃自杀的男人,男主被视为舞台上唯一精彩的表演,而原本想要撕烂娱乐媒体的男主最终接受了舞台的善意,成为了又一个靠吐槽取胜的另类网红。所以,反抗可以是一种娱乐表演,僵化可以是一种嘲讽,愤怒也可以是一种乐趣。
黑镜 S1E2 “价值一千五百万美元”
更为物质化的标准化是,当笑声过于喧闹或疯狂时,网络平台几乎可以零成本将其移除。除了《积极心理学》的完颜慧德,李甘、孙笑川、“魅力郭先生”和“三梦”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封禁。尽管他们被封禁时已经拥有数百万粉丝,但与那些为了偶像而冲动的真实粉丝相比,他们无限接近于没有真实数据。对于平台来说,最重要的是广告商和可以转化为商业利润的用户。普通的内容生产者几乎没有任何议价能力。
斗鱼直播初期,李干、孙笑川的抽象直播吸引了大量用户,平台对他们也比较包容,甚至给予金钱奖励。但随着更具商业效率的直播方式兴起,抽象直播越来越受欢迎。对于商业网络平台而言,这些非主流网络主播及其粉丝内容贫乏、商业转化率低,随时可以被下架。原本期待这是一个现实之外可以自由呼吸、欢笑、可以玩乐、可以开玩笑的地方。然而现实中,现实中的排斥逻辑被复制到了网络世界,并被媒体放大:价值低下的数据被彻底排斥、抛弃、淘汰。
和戏剧模式一样,小丑对应的不是演员本身,而是一个角色、一个位置。笑声出现,又迅速消散。冲浪者可以在下一秒找到更有趣的乐趣,转发上一次流行的表情包。算了。或许会有那么一刻,观众会意识到,这笑声真正来自于自己真实的身份、经历和遭遇。同时,它也来自于无法控制却控制着所有人的“系统”,这是一个电子系统,更是一个情感和文化系统。
更具有挑战性的是,这些曾经平行或对立的系统开始相互衔接,共同构成了喜剧的舞台。压力重重的现实生活促使人们转向网络平台寻求热点和乐趣,网络平台的算法机制也导致“抽象”笑话的持续走红。人们通过笑话获得短暂而廉价的神经刺激,让他们能够在压力之下更加顺畅地工作。观众在笑的时候,以为自己在嘲笑甚至解构生活。其实,生活从未如此改变,它在笑声中不断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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