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三国，群雄争霸，名将贤臣备受推崇，大城却常常被人遗忘。英雄逝去，城市却留在沃土上，历经千年，屹立至今。

读完《三国》后，我游历了全国各地，希望能够找到当地的三国遗迹，或者了解这些地方和三国到底有多少联系。因此，我开设了这个专栏，就是《三国城志》。

本篇为第一回，描写了三国时期魏吴争霸的名城合肥。

合肥夜景，摄影：王诗宝

长江与淮河之间有石水、淝水，夏季河水上涨，石水与淝水常常汇合，于是形成一座城市，名为合肥。

合肥因水而生，因水而兴。中国古代陆路交通不便，人们依靠水运，水系四通八达的地方往往成为名城。长江、淮河都东西流，淝水北流入淮河，石河南流入巢湖，巢湖之水从濡须流入长江。因此，合肥成为长江、淮河之间沟通南北的交通枢纽，地理位置至关重要。

汉代，全国已统一，江南尚未开发，合肥尚不为人所知，直到汉末三国时期，合肥才在历史上声名鹊起。

一

合肥在汉代属九江郡，九江郡治所原在长江之滨的溧阳（今安徽和县）。袁术占领淮南后，迁都寿春（今安徽寿县），曾在这里篡位称帝，成为全民公敌。袁术败亡后，江淮地区久经战乱，一片废墟，盗贼猖獗，治安混乱。“江东猛虎”孙策在江东安家后，险些要北上骚扰许都，甚至还杀了曹操任命的扬州刺史颜祥，这让曹操很是头疼。

当时曹操正在官渡与故交袁绍争夺北方霸权，军队都集中在黄河沿岸，无暇顾及其他地方。但曹老大就是曹老大，战略眼光和同行不一样。别人走一步算一步，曹老大却已是先人一步。他悄悄做了三件事，这三件事都为以后埋下了伏笔。

曹操塑像，摄于安徽名人博物馆

一是派大书法家钟繇稳定关中局势，安抚韩遂、马腾，不仅有效阻止了袁绍父子侧翼袭扰，还将最宝贵的战马资源输送到前线。二是暗中联络千里之外的长沙郡尉桓阶，煽动长沙太守张宪反叛刘表，导致刘表后院起火，无暇支援袁绍，从而错过了北上的最好时机。

第三是派同县同乡刘辅出任扬州刺史，稳定淮南局势，阻止孙策北进。

刘孚早年避难扬州，对淮南十分熟悉，曹操选择他是再合适不过了。汉末的扬州概念和今天的江苏扬州市完全不一样。当时的扬州面积非常大，包括安徽淮河以南、江苏长江以南、浙江全省、江西全省、福建全省（上海当时大概连渔村都算不上，可以忽略不计）。扬州巡抚相当于民国初年的华东局书记。但孙策平定了江东之地，所以扬州巡抚的管辖范围就仅限于长江和淮水之间的九江、庐江两郡。

东汉末年形势图。红线代表扬州领土，红星代表合肥。

刘孚到任后的第一个策略，就是将府治迁到合肥。

当时刘福孤身一人前来，合肥还只是一座空城。但刘福是个务实的干部，他立即实行了一系列政策，安抚统治江淮的地方武装，让他们纳贡，安置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的难民。这既提供了财力，又提供了人力，合肥初具规模。不久，刘福开办学校，兴修水利，发展农业。“筑少埤、如埤、齐门、武塘，灌溉稻田，官民有畜。”合肥人民很快就从战乱走向了小康生活。

在军事防御方面，刘福也是眼光长远，他预感到合肥迟早会开战，于是修筑城墙堡垒，储备了大量的滚木石块，做了几千万张草席，储备了数千斛鱼泥，这些都是守城所需，以备不时之需。

游戏《三国演义》中的刘福形象

刘福在治合肥时遇到了外部有利条件，即江东孙策突然去世，其弟孙权年纪轻轻即位，根基不稳，李庶、孙福等将领不满，黄祖父的仇未报，江东政权便暂时搁置了北上的计划，转而与曹操结盟。

这份情谊持续了八年，其间曹操横扫河北四州，灭掉袁氏，刘孚治理合肥也功成名就，孙权万万没有想到，正是合肥这座城，成为了他之后几十年的噩梦。

建安十三年，曹操南下，随孙权在赤壁狩猎，刘馥也于同年病逝。因时间巧合，《三国演义》作者罗贯中将刘馥之死移至赤壁之战，并虚构了曹操持枪赋诗，刘馥直言献策，曹操怒而刺死的情节。1994年电视剧《三国演义》中，这一人物被虚构的乐师石旭所取代。刘馥的名字虽载入史册，但对大众来说，却相对陌生。

1994 年电视剧《三国演义》中的虚构人物石旭，由姬成功饰演

刘孚对合肥建设的贡献，在他去世后不久就发挥了重要作用，曹操在赤壁之战中惨败北归后，大获全胜的孙权急于立功，当年亲自率领十万人围攻合肥城。

当时正是雨季，对守城十分不利，土墙有坍塌的危险，幸好刘福准备了草席盖在城头，避免城墙长时间被雨水浸泡。上文提到的鱼胶也发挥了作用，晚上用作燃料点灯，城外敌军的部署和举动一览无余。吴军只要有动作，城内立刻做好防范。

孙权围城一百多天，在合肥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只好灰溜溜地撤退。扬州百姓铭记刘孚的功绩，认为他修筑合肥城的功绩超过了春秋时期为赵氏修筑晋阳城的名将董安。刘孚当时修筑的水利工程，直到晋初陈寿撰《三国志》时，仍造福于民。

二

曹操十分重视合肥的军事地位，刘孚死后，合肥迎来了第二位重臣——新任扬州刺史文晖。

文晖出生于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太原文氏家族，其后代出过许多名臣，包括唐代“同族三公”文彦弘、文彦博、文彦江兄弟，以及花间派诗人温庭筠。文晖最初在曹操身边做秘书（主簿），曹操亲自任命他去扬州受训。临别时，曹操语重心长地告诉他：“我其实很想把你留在身边做事，但相府的事再重要，也不如治理扬州重要！”

游戏《三国演义》中的文晖形象

文晖虽然出身于“卿帮”，但治理扬州却十分有成效，曹操还给张辽、乐进等驻扬州武将写信，让他们多向文晖请教，因为文晖跟随自己时间长，对军事很有了解。

为了表示对淮南防守的重视，曹操还派熟悉扬州的蒋济出任扬州备甲、文晖副将。蒋济在孙权围攻合肥时立下大功，当时曹操无力支援合肥，于是蒋济便放出四万步兵骑兵来救援合肥的假消息，故意让孙权抓获信使，于是孙权中计撤退。

1994年电视剧《三国演义》中的姜姬

从此，长江与淮河之间一带，便成了曹魏与东吴的争夺地带，而合肥的战略地位尤为突出。当时双方大致就一江之隔。由于东吴主力驻扎在长江以南，而曹操的中央主力军平时都驻扎在河北，曹操觉得沿江防守对自己十分不利，便决定实行战略收缩，将徐州、扬州两地长江以北一带的军民重新安置，废弃城池，形成纵深数百里的无人区，以增加敌人入侵的难度，便于防御。

这一建议当时遭到了蒋济的反对。蒋济认为，江淮人思乡，强行内迁，会不安。但曹操心意已决，强行将他们内迁。正如蒋济所说，长江北岸和西岸十余万人被迫逃往东吴境内，以致“江西空虚，合肥以南唯有安徽城”。

虽然损失惨重，但这种清剿策略，却堵住了孙权日后多路北上的可能。古代后方物资匮乏，往往需要就地取材、借敌以备己用。如此漫长的荒芜之地，让江东孙权想要渡江夺取北岸，根本无从下手。唯一的选择，便是顺着濡须北上，在巢湖登陆，攻下合肥，再慢慢北上。

合肥如同魏蜀之间的陈仓，在魏吴八十年动乱中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明教寺位于合肥市淮河路步行街，原因曹操在此“教强弩抵御吴水军”而得名“教奴台”。

三

合肥有新旧两城，旧城为刘孚所建，也就是现在的合肥市中心。合肥旧城最为著名的是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逍遥津之战。当时曹操西征汉中张鲁，孙权趁机举兵十万围攻合肥。守城之人是曹营名将张辽、乐进、李典。

曹操之前留下了一封密信，上面写着“敌来即走”。众将以为这是个妙计，可打开一看，却只见密信上只有几个字：“敌来即张、李二将攻，乐进守城。”真是倒霉！只有人员安排，没有计划？援军又在哪？众将有些失望。而且敌军寡不敌众，守城都困难，更别说进攻了。

合肥守将张辽、乐进、李典画像，摄于合肥逍遥津公园逍遥阁

剿匪将军张辽是战场老手，行事冷静，判断力强，分析说BOSS远在汉中，如果一开始就守城，等不到援军，城就被攻破了。这套装备虽然简单，但却提醒我们要趁敌军还未稳固时，冲出去杀敌，然后才能坚守。李典原本和张辽不和，但面对强敌，李典支持了张辽的决定。

于是张辽只带领八百步兵，于次日拂晓前突然冲出合肥。孙权军猝不及防，被杀得乱作一团。孙权的宠将陈武战死沙场，孙权本人也只好持长戟自卫。这一战，大大挫伤了吴军的士气，此后十余日均不能突围，士气低落，只得撤退。趁吴军撤退之时，张辽又对城东北的逍遥津发动了奇袭。当时孙权只带了几个人，被张辽的突然袭击打了个措手不及。吴将甘宁、吕蒙奋力保护孙权，退到逍遥津桥边，但桥面已被拆毁。危急时刻，牙将古力从后面抽打孙权的马，让孙权得以跳过去逃脱。

逍遥津之战模型，拍摄于合肥逍遥津公园逍遥阁

张辽在逍遥津一战中名声大噪，他以智勇双全成为曹营最有名的将领，是“五虎上将”之首。《魏略》说，此战之后，江东只要提起张辽的名字，就连小孩子夜里也不敢哭。曹丕称帝后，回忆此战说道：“合肥之战，辽、滇仅以步兵八百，大败十万寇寇，此用兵，自古以来，未有如此。”因为张辽善于运用奇袭之术，所以在卡牌游戏《三国杀》中，张辽的技能就是奇袭。该技能的设定是让他在抽牌阶段，可以抽取别人的两张牌，这不像是进攻，更像是偷牌。

合肥现在有逍遥津公园，公园南门内立着张辽身着戎装骑马、手执枪的塑像，十分威严。公园内有逍遥亭，陈列了逍遥津之战的事迹。公园内还有张辽墓，张辽病逝于江都，相传这是张辽的衣冠冢。墓旁有亭子，亭内有一块石碑，上面有篆书：“魏都亭侯张辽之墓”。

逍遥津公园张辽塑像

逍遥津公园内的张辽墓

逍遥津公园张辽墓碑

次年，即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已经完成收复汉中的曹操率领海陆大军到达合肥，对孙权展开军事报复性进攻。双方水军在濡须口（濡须汇入长江之处）激战，不分胜负。后来瘟疫流行，曹操留下一句“我若有子，愿如孙仲谋”便北归。张辽在位末期，东吴再未进犯合肥，战略重心转移到荆州，灭掉关二爷。

四

三国相继称帝后，长江、淮河一带再次爆发战乱，特别是公元229年孙权在武昌称帝，为换取蜀汉政权的承认，承诺配合诸葛亮北伐，重启伐魏。

此前魏国淮南太守是曹家“才马”、大元帅曹休，但曹休中了周仓的假投降陷阱，在石亭大败，郁郁而终。魏帝曹睿调任有丰富防御经验的满宠接替曹休出任扬州军事长官。合肥迎来了第四位伟人。

电视剧《三国秘史》中满族的形象，由涂楠饰演

在很多三国游戏中，满宠都是以文臣的形象出现的。比如光荣游戏《三国志：曹操》中，满宠就是一个防御力极弱，只能躲在后方给队友加血的“风水大师”。这显然不符合史实。满宠堪称三国中的守城之神，他之前的辉煌战绩就是协助曹仁守卫樊城。当关羽水淹七军，樊城崩溃时，曹仁差点弃城而逃。满宠以必死的决心鼓励曹仁坚持战斗，最终在关羽溃败之际挺了过来。

《三国曹操传》中的满宠

满宠在了解了淮南形势几年之后，于青龙元年（233年）上书魏文帝，建议在合肥旧城西三十里处修筑新城。理由是旧城离巢湖太近，离寿春太远。东吴的优势是水军，旧城又有地理优势，新城地势较高，离巢湖较远，东吴必须先登陆，然后长途跋涉才能入侵，此时就可以趁机正面打击。

这是关于防吴的重大决定。魏明帝曹睿召开了两次政治局会议，讨论这个问题。争论非常激烈。合肥的旧识蒋济此时在中央政府担任中卫将军，他认为这是示弱，毁城反而会激起敌人的攻击性。满宠却说：“对，我就是要示弱，让他们更加攻击。这就是孙子兵法所说的‘兵之道，诈之’。只有让吴军远离熟悉的水域，深入我方腹地，才能一举擒获他们。”曹睿最终支持了满宠的意见，合肥这座新城拔地而起。

合肥新旧城区地图，取自合肥三国遗址公园

合肥新城一建成，这一战略就付诸实施。孙权当年回师，第三次攻打合肥。然而，当战船抵达巢湖时，孙权得知满宠已在远处的新城驻扎军队。他不明真相，在船上呆了二十天，不敢登陆，最后撤军了。

次年，孙权为配合诸葛亮第五次北伐，发动第四次合肥之战，亲自率领十万大军进入巢湖。（孙权每次攻打合肥为何都带十万大军？是不是有强迫症？）魏帝曹睿启用司马懿在西线抵御诸葛亮，自己则亲自率军远征东吴前线督战，为满宠提供坚强后盾。

此战，满宠还得到了一个得力助手，就是在北境打败胡人的将军田豫。此时合肥新城已经修筑完毕，坚固如铜墙铁壁。田豫认为敌军一时半会攻不下合肥，但很有可能会围攻援军，诱我军入坑。最好等敌军士气低落时再进攻。曹睿很赞同田豫的计划。

此战，孙权再次溃败。满宠折松枝为火把，灌入麻油，从上风处纵火，将吴军攻城器械全部烧毁。孙权的侄子孙泰也在这场战斗中中枪身亡。

合肥新城战役模型，拍摄于合肥逍遥津公园逍遥阁

满宠为合肥新城建设做出的贡献，赢得了后人的尊敬。如今，合肥新城旧址上修建了三国遗址公园，园内有正东门、伏波桥、满宠草堂等景点，都是为了纪念满宠而建。公园内还保留着铸兵窑、驻军营寨等遗迹。

合肥三国遗址公园正东门

合肥三国遗址公园满冲草堂

四次攻打合肥的失败，让江东大权孙权十分郁闷，合肥是魏、吴边境坚固的桥头堡，三国时期魏、吴两国边境虽然战乱不断，但边界基本没有改变。

五

吴王孙权一生四次攻打合肥，均未取下。孙权死后，吴国的实际掌权者是太傅诸葛恪。诸葛恪是吴朝末年少有的鹰派人物，是其叔父诸葛亮北伐的忠实崇拜者和追随者，即位之初便在东兴大获全胜，威望日渐高涨。于是诸葛恪便迫不及待地于建兴二年（253年）春出征北伐，路线仍为濡须—巢湖—合肥。

1994年电视剧《三国演义》中，诸葛恪只出现了一集，由何冰饰演

此时的合肥新城，那些伟人都已离世，但是这座精心规划、修建的军事堡垒却已然完美，完美到根本不需要什么伟人，一个门将就能完成防守任务。

果然，雄心勃勃的诸葛恪被护军将军张特关在合肥城门口。张特守城有一套好办法，用缓兵之计欺骗诸葛恪，称魏国法律规定，攻城一百天，援军不来，家属不受牵连。诸葛恪信以为真，缓兵之计，可张特却趁着这个战略机会，修缮城墙，加强防御，这让诸葛恪咬牙切齿。

诸葛恪围攻合肥新城数月，未能攻克，士兵患病半数以上，伤亡惨重。加之魏国援军临近，诸葛恪不得不撤兵南归。这一战，让诸葛恪的威望一落千丈，百姓怨气满满。回国后，在宴会上被孙峻刺杀。合肥再一次堵住了吴人北上的希望。

合肥三国遗址公园金塘虎台

其实吴国并不是倒霉的，相反曹魏的淮南比另一条战线雍凉更容易发生叛乱。满宠之后，淮南武将势力日渐壮大，与司马氏父子统治的朝廷矛盾凸显。于是嘉平三年（公元251年）、正元二年（公元255年）、甘露二年（公元257年），淮南爆发了三次反对司马氏专制的兵变，史称“淮南三叛”。毌丘俭、文钦第二次叛乱、诸葛诞第三次叛乱，都是对吴国的响应。吴国大军一度北上到寿春城，但合肥始终未被敌军占领。也正是因为如此，吴国对淮南叛军的军事支援行动，没能维持多久。

三国时期的最后一场合肥之战，发生在吴国宝定三年（公元268年）。为了在国内树立威望，新即位的吴王孙皓率领三支军队进攻取代魏国的晋国。其中，右大司马奉、右将军诸葛亮攻打合肥，但被晋武帝的叔父司马钧击败。孙皓的军事行动最终是声势浩大，收效甚微，留给吴国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公元280年，争夺合肥八十年之久的孙吴政权最终被晋朝灭亡，三国落下帷幕。合肥的防守史，占了三国史的一半。随着南北分裂的结束，合肥也完成了历史使命，回归了暂时的沉寂。

谁能想到，一百年后，在长江与淮河之间，在淝水下游，一场决定中国命运的决战再次拉开帷幕。

合肥三国遗址公园

《三国城》下集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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