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兵法：“天道酬勤”

郭英德

1. 神圣的计算

在小说《三国演义》中，诸葛亮不仅是忠诚的典范，更是智慧的化身，是一位具有非凡智慧的士大夫兼政治家。

诸葛亮的智慧首先表现在政治智慧上，尤其是“三分天下”的政治智慧，但在小说中，更突出的是他的军事谋略，这与历史是不符的。

历史人物诸葛亮的优秀品质之一，就是他的智慧，是善于把握天下大势，通观全局，制定战略方针的政治智慧。在军事方面，陈寿《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中对他的描述是“善治军，不善于奇谋，治民不善于谋略”，“应战、大略，非其所长”，即诸葛亮善于治军，治军严密，谋略非其所长；治民有才，胜于统帅谋略，但没有战场上随机应变、用奇谋的能力。有人认为陈寿贬低了诸葛亮，但根据史料记载，历史上的诸葛亮确实不善于出奇制胜。

陈寿《三国志》

《三国演义》小说不仅充分展现了诸葛亮的政治智慧，而且通过大量虚构情节，着重凸显了诸葛亮“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巧妙谋略，展示了他非凡高超的军事谋略，把诸葛亮塑造成了一位能用兵如神的谋略大师和中华民族智慧的化身。

《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出关后“火烧博望”的胜利，很大程度上是虚构的。

历史上，刘备曾在博望与曹操手下大将夏侯惇、于禁交战。《三国志》记载：“久之，先主设下埋伏，曾焚烧自营佯装逃走，惇等追赶，被埋伏者击败。”这件事发生在《三顾茅庐》之前，自然与诸葛亮无关，主要还是刘备的智慧。然而小说却改变了故事情节，将这件事安排在诸葛亮复出之后，把诸葛亮塑造成了此战克敌制胜的智将。

小说先是描写了十万曹军南下，气势汹汹，而刘备只有几千人马，实力悬殊，形成一副山头压顶的紧张场面。然而，诸葛亮临危不乱，从容调兵遣将。此时的关羽、张飞等人，虽然看不上这个年轻的军师，见势不妙，听从了他的命令，但心中都存有疑虑。就连大胆放权的刘备，也“心存疑虑”。

结果，战役的进展正如诸葛亮所预料的那样，刘备军大获全胜。关羽、张飞两位骄横的将领也不得不被诸葛亮折服，称赞他：“孔明真是英雄！”由此，诸葛亮预知未来的军事家形象初步树立起来。

连环画《火烧博望》

随后发生的“火烧新野”事件，也是纯属虚构的情节，诸葛亮在新野地区以水火设伏，使曹仁、曹洪率领的十万大军先被火烧，后又被水淹，损失极为惨重。

从此以后，诸葛亮凭借着自己层出不穷的诡计，不但赢得了整个刘蜀集团的信任，而且使得曹军也如同“畏梁”一般，在面对刘蜀军队的时候处处疑神疑鬼：“这又是孔明的诡计！”

在决定刘蜀集团命运、三方势力对比的赤壁之战中，诸葛亮的睿智大放异彩。

在中国古代的战争描写中，无论是早期的《左传》，还是后来的《三国演义》，在描述两军对峙时，往往是斗智多于斗勇，斗勇中又以斗智为主。所以整个赤壁之战，本质上是敌对双方的智力较量。

历史上的赤壁之战，主角是周瑜。诸葛亮除了出使江东、明智劝说孙权联手刘邦抗曹之外，还有哪些具体的政治、军事行动，史书上并没有明确记载。

但在《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却成了决定赤壁之战胜负的关键人物。能把赤壁之战的整个过程和结果推算得清清楚楚、心知肚明的人，就是诸葛亮。他虽然是吴军中的客卿，却是“赤壁之战”的幕后策划者。

不信你看：孙刘联盟的形成，是诸葛亮促成的；孙权反曹的决心，是诸葛亮坚定的；周瑜的“群英会”、“蒋干盗书”、黄盖的自虐、假投降，都被诸葛亮识破。更重要的是，此战的关键战略——火攻计，也是诸葛亮与周瑜共同商定的；而实施火攻计的决定性条件——东风，也被诸葛亮以高超的智慧巧妙地“借”了过来。

可以说，孙刘联盟在胜利道路上的每一步前进，都体现了诸葛亮独特的智慧。如果没有诸葛亮，周瑜战胜曹操也不是不可能，但难度相当大。小说中的这段描述当然不完全符合史实，但却凸显了诸葛亮在整个赤壁之战中超人的智慧。

在孙刘联盟与曹军的冲突中，在孙刘联盟内部的矛盾中，在与周瑜、曹操的斗智斗勇中，诸葛亮的深谋远虑、大度豁达、足智多谋，一次次迸发出耀眼的火花。周瑜对诸葛亮又敬又羡慕，多次想除掉他，但诸葛亮都从容一一化解，淡定如山，不但让周瑜无计可施，也维护了孙刘联盟，确保了战役的胜利。

赤壁之战“斗智斗勇”的结果告诉人们，曹操没有周瑜聪明，周瑜也没有诸葛亮聪明，诸葛亮才是大智大勇的第一英雄。

《三国演义》在其后的“三怒周瑜”、“刘备伐汉中”、“七擒孟获”、“六下岐山”等剧情单元中，也安排了许多虚构情节，将诸葛亮的智慧与谋略多角度、细腻而生动地展现出来。

在与对手的军事较量中，诸葛亮始终知己知彼，重视掌握情报，善于调动对手，善于心理战，善于“用奇招”，如伏击、潜行、伪装、突袭等，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在战场上，诸葛亮即使处于劣势，也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即使失了街亭，战败了，他依然保持镇定，出敌不意。“空城计”成为他智慧的杰作。

空城策略

《孙子兵法》云：“善于出其不意者，天地之大，江河之浩瀚。”《虚实》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乘敌之势而胜者，谓之神。”诸葛亮是一位智慧和谋略的集大成者，他深谙这些军事道理，用兵如神，指挥如风。

小说为了凸显诸葛亮的智慧和谋略，常常运用对比、衬托等艺术手法。心高气傲的周瑜傲视一切，却多次感叹：“孔明如此聪明机灵，我不如他！”临死前也感叹：“我既生，何必生梁？”，强烈地表达了他想压倒诸葛亮却无能为力的心情。善于用兵的曹操在与诸葛亮交战时总是疑神疑鬼，连连败退。精明机灵的司马懿也多次承认：“我不如孔明！”

（二）太聪明会变成恶魔

《三国演义》有意在两个层次上强调和凸显诸葛亮的智慧：一个是比较现实的层次，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的层次；另一个就是鲁迅所说的“智近妖魔”的层次。

从比较现实的层面来说，诸葛亮一生都非常谨慎，但是在极度谨慎的过程中，他有时也会想出一些出其不意的举措，出其不意地获胜，而这些时候他就体现出了他高超的智慧。

比如诸葛亮使用“空城计”，既要知己知彼，既要知道自己的特点，又要知道敌人的特点，更要知道敌人对自己的了解程度，这个很难。诸葛亮知道自己的特点，这个没问题；也知道司马懿的特点，这个也没问题；但是他还要算清楚，司马懿估计诸葛亮一生极其谨慎，不会采取这种极其冒险的策略，这需要高超的智慧。

小说描写了诸葛亮的雄辩，虽然有时仍基于现实智慧，但已有些超出常理。

比如“借东风”，你觉得是天意还是人算计？这个有点值得怀疑。你说是天意，但是寒冬腊月，农历十一月底，东风几乎不可能吹起来。按常理来说，几百年、几千年可能才吹一次。而这一次，诸葛亮就是算计了。这里说的主要是天意，但是诸葛亮就是算计了。虽然他在七星坛祭风，并且郑重其事、装神弄鬼，但还不算“离魔”那么近。

借东风

小说中还记述了诸葛亮“近魔”的方面。如诸葛亮“五征岐山”时与司马懿交战，魏兵眼看就要追上蜀兵，此时“唯有阴风阵阵，寒雾漫天”，魏兵追不上。司马懿大惊失色，说：“孔明善遁甲八门，能驱六鼎六甲诸神，又能呼风唤雨，挥袖使天地消失，此乃六甲天书所记缩地之法。”（卷二十一《诸葛亮五征岐山》）于是收兵退却。这就是“近魔”的记述。

总体来说，在《三国演义》这部小说的很多具体描写中，与其说诸葛亮用了巫术，倒不如说是诸葛亮把自己的智慧发挥到了极致。因此，人们更容易接受诸葛亮的人间智慧，把《三国演义》当成是一部智慧的汇集，而这其中的核心当然是诸葛亮的智慧。

西晋时，人们称赞诸葛亮“智慧独到”（《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引《蜀志》引西晋太傅李兴奏疏），到了唐代，诸葛亮已被称为“智将”。 宋代苏轼所著《武侯祠记》盛赞诸葛亮的谋略，说：“密如神鬼，快如风雷；进不可挡，退不可追；日不可攻，夜不可袭；众多不可败，少少不可欺；前后呼应，左右指挥；能改变五行性质，四时秩序。他是人？是神？是仙？不知，真是一条睡龙！”（卷二十一《武侯诛魏延遗事》）这进一步凸显了诸葛亮智慧的“神奇”。

所以《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智慧是带有传奇色彩的，源远流长，可以说诸葛亮的惊人智慧和过人才能，其实是中国历史上各种奋斗经历和智慧的结晶。

如今正值和平年代，没有战争，但“商场如战场”，《三国演义》可以算是商人的一本谋略宝典。《水煮三国》《麻辣三国》的热播，也说明《三国演义》作为一本谋略宝典，在现代依然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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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作者

郭英德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从事古典文学研究，在戏曲小说、散文史、古典文学、学术史等方面有突出成就，著有《中国四大古典文学讲座》、《读三国论英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