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已退休的易中天教授在一次直播中被问到一个问题：四大经典能排个序吗？

易教授的排序是：红楼梦>西游记>水浒，而《三国演义》不仅排在最后，还被易教授从根本上否定，称其为“混蛋”、“三种不正确的价值观”，并称自己和《三国演义》“不能共存，叛徒”，自己从来不看小说，只看《三国志》。

这句话一出，整个直播间都炸了。

《三国志》和《三国演义》虽然有正史与虚构的区别，但说到“三观”，其实并没有本质的冲突。最直观的体现，就是作者陈寿作为晋朝大臣，虽然不得不以曹魏为正统，不能像《三国演义》那样尊刘贬曹，但还是对蜀汉集团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比如刘备死时写成“崩”，孙权死时写成“亡”——用更现代的语言来说，这就是标准的谗言，是普通人都能欣赏的那种。

（网友还以“六学”笑话调侃易教授）

更值得玩味的是，易教授成名的起点，是他在百家讲坛上的“敢言”，打破了人们由小说《三国演义》固化的“三国观”。随着节目的播出，他成为新世纪第一代学术明星。

没有人知道易教授为何对《三国演义》有那么大的偏见，甚至不惜用远远超出专业范围评论《三国演义》的“三观”来贬低《三国演义》；没有人知道易教授在批评《三国演义》是“王八蛋”、是“三观不正确”的时候，是不是在拿著名的相声小品《错批三国》来开玩笑，在跟大家开玩笑。

但看到易教授面对满屏的反驳评论时的严肃表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今年不断的知识爆炸，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种“人格崩塌”、“屁股歪”：

或许是被消费主义浪潮所驱动，学术明星终于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一桩生意。或许所有的学术明星最终都会像易教授一样——学术与明星，这两个词从来都是一堆互不相容的反义词。

▶ 大讲堂与学术之星

易教授能够在学界家喻户晓，与他的成名作《三国演义》以及孵化《三国演义》的平台——“百家讲坛”分不开。

很大程度上，现代中国人对于“学术明星”的理解，是由这档已停播的电视节目定义的。

（就算你没看过《三国志1》，你也应该见过这个表情包）

《百家讲坛》2001年刚开播的时候，其实是一个很硬核的节目。

虽然那时的讲座内容和形式与今天差不多，都是嘉宾上台演讲，听众在场聆听，但主讲嘉宾的选择标准与后来却大不相同，大致可以概括为“嘉宾中有大儒，没有无学之人”：

在理工科话题上，节目组邀请了霍金、杨振宁、李政道等能撼动学界的历史巨擘；在人文话题上，节目组邀请了童庆兵等中国文艺理论大师。

（早期的开局都是这样的）

公平地说，这是一个非常浪漫的场景。

曾经人人仰慕的专业知识，如今化作具有极高个人魅力的对话者，出现在你面前；再加上央视代言、公益讲座、免费观看的设置，你甚至能稍稍品味到共享经济的“先进意识”。

但无论设定多么理想，也面临一个非常明显的痛点——毕竟这是一档在大众媒体平台上播出的节目。这个痛点曾让电视台领导想过在节目播出两年后就“取消”：没人看，但成本又挺高。

杨振宁对量子物理的解释很有趣，但是一般人却看不懂。

而且当时互联网正处于刚刚开始普及但尚未普及的微妙阶段，接受程度和知识储备较好的网民只有9000万，电视仍是内容传播的绝对主力，无论出于传播还是商业考虑，电视收视率依然掌控着一档节目的命脉。

这一系列的问题，迫使100讲堂必须想办法自救。

这里想提一下，尼尔·波兹曼在他的名著《娱乐至死》中总结了成功娱乐的三条原则：

1、不给观众设置门槛，即观众在观看节目之前不需要具备任何其他知识；

2.不要让观众费力思考；

3避开传统理性、严谨的说话方式；

现在看来，《百家讲坛》这次里程碑式的改版，可以理解为《娱乐至死》三原则的本土化，为栏目指明了立足中国国情的新方向：

1、不讲理工科，重人文。理工科知识对大众要求太高，人文则故事性更强，更能吸引观众。

2、IP一定要大。可以看到后来在百家讲坛上成名的那些文人几乎都讲的是历史大IP。易中天的《三国》、阎崇年的《清朝十二帝》、纪连海的《和珅》、王立群的《刘邦与项羽》都非常符合这个要求。

3、口才好。百家讲坛上，大咖云集，但上课人数少，就是因为大师们要求太严格，内容枯燥，所以还是让讲者自由发挥比较好，即使有错也没关系，因为那只是个人观点而已。

有了正确的理论指导，“百家讲坛”就像一位老太太按下了开关，不少学者、专家也在“百家讲坛”走上了成功的快车道，开始走出象牙塔，摇身一变成为“学术明星”，并在2004年达到顶峰。

2004年，阎崇年主持的《清十二帝王奇案》创下了中央电视台十频道收视率的最高纪录。此后，《百家讲坛》号称“坛坛罐罐都是好酒”，收视率一直在十频道名列前茅。

在这三四年黄金岁月中，涌现出易中天、王立群、纪连海、于丹等一批“学术明星”。

而且我们可以找到足够的证据证明，人们对这些学术明星的崇拜不仅仅停留在“对知识的向往”上，还把热情毫无保留地延伸到了他们的“个人层面”。

例如2007年，同为《百家讲坛》讲师的马瑞芳教授专门出版了一本关于“百家讲坛的演讲者”的书，名为《百家讲坛：魔鬼的床》，这本书还在当年的上海书展上展出，马瑞芳教授当场签名。

当时场景的火爆程度，显然已经超越了我们任何一个“程序外设”的概念。

▶ 成名后质疑声不断

“百家讲坛”本身并不能给演讲者带来任何实际的利益。

据公开资料显示，节目组聘请主讲人的预算并不高，每期才1000元，还要扣除30元的税金，但这大概是中国人第一次大规模接受课本以外的知识传递，也让很多人第一次感受到研究求证、提出新观点的乐趣。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百家讲坛上那些红极一时的演讲者，都带着鲜明的颠覆性标签——是的，这不仅仅是易中天教授的专利。读过《史记》的王立群教授，也在怒批“司马相如是奸财淫色、包养小三的渣男”时，达到了收视率的顶峰。

总之，要形容《百家讲坛》在“学术明星”诞生中扮演的角色，用“催化剂”来形容更为恰当。在社交网络尚未成型、传统媒体逐渐脱离大众审美趣味的时代，它为人们的精神世界开辟了一条前所未有的通道。

对于学术明星来说，这个渠道显然是和“流量”挂钩的，有了流量显然就意味着有了一切，意味着他们的付出终于有机会兑现成真金白银的价值。

自称酿造了“第一坛好酒”的阎崇年，从事历史研究多年，早在1983年就出版了学术著作《努尔哈赤传》，荣获北京及中国“光明杯”优秀学术图书奖、全国满族研究优秀成果奖。

他出版过十几部学术著作，在数百场讲座上发表演讲，但这些著作的销量加起来还不及他那部《清朝十二帝王正传》的零头。

易中天教授的数据更加夸张。

2006年，上海文艺出版社以500万的价格拿下了易中天《三国赏析》上部的版权。按照书价计算，该出版社当年一共发行了6000万本书，其中《三国赏析》这一半就收入了3000万。此外，在2006年和2007年的作家富豪榜上，易中天的收入合计都在1000万以上。

（易中天《三国演义》广受好评）

另外几位第一代学术明星也因此名声大噪，参加各种活动的出场费、接待费也大幅上涨，各种签售活动、售书活动也让原本默默无闻的学者享受到了明星般的待遇，有的甚至延续至今，比如康震教授、孟曼教授就曾亮相过各种“中国XX会议”。

但来自各方的质疑却从未停止。

相关领域学者认为，百家讲坛几位学术明星做的历史讲座，充斥着好奇心、八卦和阴谋论。某大学文学院院长甚至将百家讲坛视为“无学术、无理论、无学者”的“三无”产品。

当然，某种程度上，你可以把这些反驳理解为“酸溜溜的”，但你千万不要低估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对于“学以致用”情怀的坚持。不然，《老师好》节目为何要给“苗霸天”一句口头禅：“自古圣贤皆贫贱，何况我们这些孤傲清正的人”？

知识的确可以变成一门生意，但谁也无法确定，能够变成“生意”的知识是否还能算是知识——如果不是，那岂不是误人子弟、欺世盗名？

虽然学界同行还可以在圈内或者在采访中对他进行批评，但民众的不满却无从发泄，在当时的情况下基本上是一个无解的局面。

当时，自媒体尚处于萌芽阶段，电视仍拥有至高无上的声音，这让《百家讲坛》成为一个彻底的“私域平台”，演讲者单向输出观点——节目中没有互动和问答环节，节目结束后唯一的反馈形式是节目团队的电话、信件地址和电子邮箱地址。

这意味着，即便电视机前的一位资深历史爱好者听到了演讲者的内容，也只可能感到愤怒，私下向朋友抱怨，最多砸碎自己的电视机。

在崇高话语权的支配下，当民众的不满情绪积累过多时，就会以极其非理性的方式爆发出来。比如，北大学生于丹因为对《论语》的胡乱解读感到不满，准备做昆曲总结发言，却遭到一片嘘声。

更让人吃惊的，是打闫崇年耳光的事情。

一名ID为大汉之风的网友，因不满阎崇年对清朝的高度推崇，在一次签售会上，以索要签名为由找到阎崇年，随后用大帖打了阎崇年的脸。

（阎崇年被打一事，当时也是文化圈热议话题）

▶ 辉煌依旧，问题依旧

在衰落时期，讲坛曾经历过“最后的挣扎”。

那是2008年，《百家讲坛》的收视率已经跌出了科教频道前十，失去了造星能力的节目组只能选择依靠明星，他们请来了当时的“网红”，被誉为史上最牛历史老师的袁腾飞。

从结果来看，《百家讲坛》的选择并没有错，用节目总监高峰袁腾飞的话来说，“无论是单集收视率，还是这一系列节目的平均收视率，都创下了《百家讲坛》近两年来收视率的新高”。

然而袁腾飞近乎讲故事式的授课风格，让《百家讲坛》的天平彻底向娱乐化倾斜，其在专业知识上的种种错误，让人送上“少年历史发明家”的称号。

（据称《两宋》部分内容借鉴自网络小说）

袁腾飞本人也在这个过程中很快迷失了自己。

2010年，袁腾飞在课堂上公然辱骂开国领袖的视频在网上疯传，其当时正在播出的系列剧《边塞三朝》随即停播。从此，“学术明星”的标签彻底与“百家讲坛”这个传统内容时代的平台解绑，开始以“内容创作”和“知识付费”的形式逐渐进入移动互联网时代。

理论上来说，这将是一个全新的时代。简单来说，随着短视频等新内容载体的兴起，以及智能手机、4G网络的普及，“学霸”们的成长路径，将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一场悄无声息却又颠覆性的变化：

传统媒体时代，学术明星的诞生是标准的“自上而下”的过程，人们对于内容的需求始终处于“等待满足”的状态；移动互联网时代，信息渠道的全面下沉，让学术明星的诞生反转为“自下而上”的过程，人们有了空间去主动筛选其对于内容的需求。

事实上，在随后的时间线中，“学霸明星”诞生的方式确实呈现出了“全新”的面貌。比如罗振宇、高晓松、梁宏达等从主持人、音乐人、媒体记者转型成为新时代的“学霸明星”；为他们提供表演的平台也从央视、各大卫视等传统媒体平台转向优酷、爱奇艺，甚至短视频平台。

但新时代并不意味着老问题的解决，即便是《百家讲坛》时代“学术明星”所暴露出的问题，在新的传播环境中也被进一步放大。

比如易中天教授关于刘备托子托付、推崇曹魏的阴谋论，成为街史社群的指导理论，看到巨大的潜在受众后，不少所谓的自媒体创业者开始效仿，迅速借用算法推荐机制占领信息流。

如果你今天在百度上搜索“被小说骗了”这个词，你会得到数百万个结果。

还有学术知识这样的快速消费品。

比如郎咸平、吴晓波等金融领域的学者，在把学术知识带出专业领域范围、以口语化的方式大规模融入人们日常生活的同时，不可避免地要在受众的阅读门槛上做出一定程度的妥协。这种妥协不可避免地牺牲了一定的严谨性，也为“错误”的发生留下了足够的空间，从而不断消耗公众的信任，同时也拉低了“学术”的公信力。

用罗永浩的话来形容，就是“玩得太开心出现幻觉，事后才知道原来是聪明人”。

当然，百家讲坛、狼烟财经、吴晓波频道等都有其积极的价值。

尤其前者，在信息资源匮乏的年代，没有网易公开课、没有中国高校MOOC，我们无法随时随地收看中国乃至世界名校的课程，而百校讲坛以轻松幽默、不令人反感的方式普及人文历史知识，让不少年轻人掉入了历史的陷阱。

但更理想的模式显然应该是易中天等人爱上历史，然后在足够深入的研究之后，提出建设性的意见，这或许才是易教授教书育人、解答疑问的最大价值。

但随着市场给予他们超出自身价值的巨额回报，这种模式似乎越来越难以运作。

▶学术与明星能兼容吗？

学者和名人注定不相容吗？很有可能。

最简单的论证方式是，如果这个人足够学术，那么由于专业门槛的限制，他显然无法获得足够的关注度被称为“明星”；如果这个人足够明星，那么根据大众传播规律，他必须放弃学术所必需的专业门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把学术和知识混为一谈是一种谬论。

从定义上看，学术强调知识的系统有机结合，并通过学科不断推动发展，而知识更注重信息的聚合。这也是大量知识内容创业者能几乎完全区别于“学术”，甚至通过策划、运营将其包装起来的重要原因。

但我们不妨做个假设：如果学术与名人可以兼容，那么最佳组合是什么？

尤其是近年来，我们总是听到诸如“科学家无人关注，名人天天上热搜，国家濒临崩溃”这样的哀叹，人们很容易产生好奇：如果学者真的得到像名人一样的待遇，真的会对他们进行学术研究有益吗？

皮埃尔·居里（居里夫人的丈夫）曾直接回答过这个问题。获得诺贝尔奖后，他迅速成为聚光灯下的宠儿，但这位科学家的反应却令人应接不暇。他表示自己一刻也没有安宁，总是被邀请去演讲，这让他没有时间工作，一些无聊的记者甚至把他养猫的细节当成严肃的新闻来报道，他女儿和保姆的对话也成为媒体捕捉的素材。

《百家讲坛》火爆之时，不少大学教授也表示，很多年轻学者把上《百家讲坛》当成了走上人生巅峰的捷径，并没有打算扎扎实实的进行学术研究。

学者也是人，当他们频繁出现在签售会、见面会上时，很难有精力去从事学术研究，当他们被铺天盖地的粉丝崇拜，又受到一人势力的熏陶时，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必然会变得越来越膨胀，进而变得越来越极端。

你通过基于自己最初的观点形成人格，吸引了一批粉丝，他们以你的观点为准则，给你带来各种好处。你只能不遗余力地继续捍卫这个观点，否则就是打了粉丝的脸。但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怀疑和否定自己都是不断进步的必要条件。

显然，科研精神与名人保护形象是矛盾的。

此外，学术研究真是人们所需要的吗？

3月5日，张文宏医生在发布会上打断了记者关于“病例”的问题，反问道：“你每天采访我的时候，都会和我一起看病历，你能告诉我这些细胞有什么不同吗？所以我们很难讨论这个问题，就到此为止吧。”

如果你仔细思考一下，这或许就是对最关键问题的最佳答案。

学者与明星，一对肉眼可见的反义词，为何能长期存在于我们的舆论场中，并获得广泛关注？或许和我们对大V、KOL的关注无异：

我们只是试图这样把话语权下放，希望他们成为我们能力的延伸，按照我们的意愿去干预世界，毕竟历史观、科学观也是世界观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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