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甘坡土地“种树”的人走了

——缅怀南昌大学材料科学与工程学院院长王宇

2018年9月9日，教师节前一天，星期天。

南昌大学材料科学与工程学院院长王宇一如既往地在办公室忙碌，按照计划，他当天要准备部省共建工作汇报材料，哪知，他突然病倒，瘫倒在办公室的沙发上。

四年前，王宇毅然放弃香港终身教职和优厚待遇，携家带口移居江西。四年来，他像一个高速运转的转子，紧紧围绕老区高校学科建设主轴。老区高校创造了许多“第一”，但他的生命却在50岁时戛然而止。

至今，在南昌大学的校园里，人们仍在讲述他的故事，缅怀这位从未走远的男人。

绝望的“逆流”

“你来南昌大学确实亏了，收入下降了很多，受的苦也不少。”王宇刚到南昌大学时，副校长周乃庚曾这样开玩笑。

王宇的生活本来可以非常轻松。

2014年6月，南昌大学面向全球招聘材料学院院长，王宇的大学同学张少华将招聘信息转发给了当时在香港工作的王宇。

那年夏天，王宇来到南昌大学，经过实地考察后，决定参加比赛。

“你怎么不重新考虑一下？”纠结的反而是张少华，“你们在香港有先进的实验室，有几千万港币的科研经费，有稳定的科研队伍，还有舒适优越的生活。我们老区条件差，可能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张少华盼望他的到来，又怕他后悔。

王宇本科、硕士、博士均在清华大学学习，后赴香港、美国师从多位世界顶级物理学家。其研究始终处于国际铁电、压电研究领域的前沿，曾获国家科技发明二等奖，在顶级期刊发表 300 多篇 SCI 论文，年纪轻轻便获得香港理工大学终身教授职位，生活富足安逸。

“国家快速发展，正是最需要科研人才的时候。在科教兴国政策下，回到中西部最能体现科研人员的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这一次，让我携剑走天下。”王宇的话语冷峻而坚定。

王宇的妻子在香港中文大学教授对外汉语，对王宇的决定给予了最大的理解和支持。他们在清华大学相识，在美国结婚，后来移居香港，有了三个孩子和一个温暖的家。

妻子明白，王宇内心深处有一个梦想，他期待着一个机会和平台，把他热爱的材料科学做大做强。她明白，在香港优越的环境下，王宇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梦想。现在是退休的时候了，去南昌大学学习，既是突破自我的一种方式，也是报效国家的途径。

王宇离职的消息迅速传遍了香港理工大学，他的领导和团队试图挽留他，但同事们却把他堵在了实验室门口。

“谢谢大家的关心，希望我们到南昌之后，能够有更多的合作交流，我会一直关注你们的。”面对王宇真挚的话语，大家的不舍都化作了真挚的祝福。

此时，南方科技大学也向他伸出了橄榄枝。

“南科大就像一个9分选题，对我来说，如果大家的努力能够让南昌大学从一所平庸之校，变成一所国内外知名的大学，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也是学校的一大成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在安徽省太湖县大别山深处长大的王宇不止一次对妻子说，“老区更需要人才。”

2014年11月，王宇通过南昌大学的招聘竞争，学校给了他半年的时间来准备去香港的工作，但不到一个月，他就背着大包来了。

随后的几个月里，王宇经常是周五坐最晚的航班去香港处理完剩余的工作，周一坐最早的航班回南昌，这样持续了半年，他才把香港的工作做完，把妻儿带到了南昌。

“我的老师总跟我说，科技兴则国家兴，我们搞科研的人手里握着‘国之利器’，应该以提升国家的科技水平为己任。”说这话的费林峰是王宇在香港的学生，在他眼里，王宇虽然生活习惯、思维方式有很多西化，但骨子里还是一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

“老师说，做科研的人一定要出去，只有出去了才能了解最前沿的动态、最先进的方法。不过，随时都别忘了回来，老区需要更多的人才。”在王宇的影响下，最终费林峰也成为了学院的特聘教授。

只种树的人

虽然没有自己的实验室和团队，也没有像样的办公室，但王宇在参加学术会议、规划学科建设时，可以一次性准备好几万字的材料，但当被要求填写个人荣誉材料时，他却嫌填写半页纸麻烦。

王宇到南昌后得到的唯一荣誉是江西省“十万大军”的申请，这份申请书是几位年轻医生私下替他填写的。但在他的带领下，学院创造了许多里程碑式的“第一”。

“一开始我想借用一下老同学，用一下他的实验室，但没想到他来学校四年了，也没建好自己的实验室。”张少华明白，一心为民的王宇是把整个学院当成实验室来建的。

王宇初到时发现，偌大的学院严重缺乏实验设备，本科生实验室和教师个人实验室设备陈旧，学院没有公共科研平台。

这样的科学研究怎么进行？

王宇先是用自己的科研启动经费为学院购置了一台高分辨率透射电子显微镜，还为金属加工平台、高分子平台购置了价值数百万元的设备，后来他干脆找到校长周创兵，要求学校把他个人的科研经费全部投入到学院的公共科研平台上，资源共享，让大家一起合作，形成一个团队。

“学院基础薄弱，但花了那么多钱在我身上，资源要共享，带动更多人发展，促进学院整体水平的提高。”王宇安慰道。

在繁忙的科研和管理之余，王宇以创业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中。“每天早上第一辆开进学院的车是他的，几乎每天晚上最后一辆开出学院的车也是他的。那段日子，我每次来学院，总能看到他的车，他的办公室门敞开着。”学院常务副院长陈建勤回忆道。

“别人每周的工作时间一般是8小时乘以5天，而你的工作时间是16小时乘以365天，闰年就是16小时乘以366天。”费林峰经常跟他这样开玩笑。

准备材料、写报告……王宇上任之初，就带领学院申报国际工程教育专业认证，2016年6月认证顺利通过，南昌大学材料科学与工程专业的学生培养质量从此实现与国际接轨，进入全球工程教育“第一梯队”。

王宇没有喘息，就带领着学院众人投入到了下一场“战斗”中。

为探索“双一流”学科建设和部省联合建设之路，王宇花了几个月时间向全国十几所高校征求意见，回国后又通宵达旦地设计建设方案。

很快，他向学校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把化学、机械工程、环境科学与工程、物理学、信息与通信工程等材料相关专业结合起来，建设一个大材料科学与工程学科，统一规划、统一发展。

为什么要建立大学学科体系？王宇认为，现在的学科建设已经不再是某个学院、某个专业的事情，只有发展交叉学科，整合相关力量，才能让学科发展驶上快车道。

在他的建议下，南昌大学开始组建理工科系，创建学科特区，全力支持材料科学与工程学科发展。

喜讯不断传来：2016年1月，蒋风益团队研发的“硅衬底高效氮化镓基蓝色发光二极管”项目荣获当年国家技术发明奖唯一的一等奖；2017年9月，南昌大学材料科学与工程学科入选国家“双一流”学科，同年学科正式进入世界ESI排名前1%，站上了国际舞台；2018年3月，南昌大学被纳入部省共建高校名单，学校再次把材料科学与工程学科作为共建重点之一。

“部省共建后，王教授更忙了。”年轻医生、该院科研秘书饶正刚记得，以前王宇加班时，总让他带点零食，后来就一直让他只带一块面包，因为吃多了会饿，面包更省时间。

这些年来，王宇带领大家为学院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几年之后，学院的平台建设、科学研究、产业应用等成果便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而他却看不到。

成功也许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取得的，但我的努力不会白费。“王校长曾经说过，自己就是一个种树人，只要把树种好，其他的交给时间就行。”陈建琴说着，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

感染你周围的人

曾经有一段时间，学院里的年轻博士生们都觉得王宇“挑剔”又“一丝不苟”，他经常深夜在学术微信交流群里“突然出现”，给大家长篇大论的“鸡汤”。

2018年2月8日，王宇在朋友圈写道：犹豫的海外博士后们，你们要放弃的是一个博士后，至少不如我当年的终身教职。你们还在犹豫什么？如果你还在犹豫，请关注我，去发现科研的诗与远方……

“现在再也看不到他说话了，才知道他的话语有多么可贵。”年轻医生廖霞霞说，“只有站在他的层面，才能明白，那些‘心灵鸡汤’是他用实际行动说出来的。”

王宇深知人才的重要性，希望更多的优秀人才投身到学院建设中来。

时隔两年，王宇终于把在香港留学的费林峰请到南昌大学担任特聘教授，这期间，费林峰经常往返于香港和南昌之间，但每次来南昌，王宇都会提前几个小时问他，住宿安排好了吗？伙食怎么样？

“很多时候，我深夜抵达，他都会借口刚下班，直接把我从火车站送到酒店。其实我们很熟悉，他没必要这么客气体贴。”费林峰说，王先生身上的善良与温柔善良的露珠，感染着身边的人。

正在深圳大学任教的柯山明在王愚去世后，以青年骨干学者的身份正式加入深圳大学。

柯山明不是王宇的学生，他是冲着王宇来的。

2009年，柯山明带着妻儿到香港理工大学攻读博士后，一家人就靠柯山明微薄的工资维持生活。王宇知道后，主动找到他，让妻子到课题组帮忙。

“他很想帮助我，照顾我的感受，给我开的工资比普通助理高很多。”在王宇的帮助下，柯山明顺利完成博士后学业，成为深圳大学的副教授。

柯山明说：“来到江西才明白王先生所经历的巨大差距，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努力，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填补这个差距。”

“你放心，你只要做好研究，其他的我来搞定。”王宇对自己选中的人才常常信守承诺，他走南闯北，先后引进2名学科领军人才、2名学科方向带头人，以及14名拥有一流大学学历的青年博士生。

随着学院引进的人才越来越多，学院不仅缺乏实验场地，就连办公场所也不足。

“我们去跟学校反映，要求增加办公空间吧！”有人建议道。

“学校大，不容易，遇到困难，先自己想办法解决。”王宇带头将自己的办公室隔成两个房间，学院也纷纷效仿，优化办公空间，整合实验室空间。

2018年7月，办公室一面墙还在装修，王宇就搬到里屋办公，陈建勤劝他暂时换一间办公室，但他拒绝了，称要把最好的给人才。

王宇总是把别人放在第一位。

2016年暑假，王宇做了大量工作，争取说服一位来自江西的年轻博士生加入学院。

这位年轻的医生参观了学校并拒绝了王宇的邀请。

“即便如此，王老师还是让我开着他的车，把医生送到400多公里外的乡下老家，医生的老父亲站在门口迎接，十分感激。”舒龙龙在南昌经王雨来介绍说，他这些年用王雨的车去机场接送专家、到各个高校调研、参观企业，报销时从不索要发票，称“我自己能解决问题，别拿自己的问题去麻烦高校。”

为了让更多的年轻人了解最新的科研信息，王宇邀请了多位材料领域的知名专家来学院做学术报告，报告会结束后，王宇自掏腰包支付餐费，并叫了一群年轻医生陪同。

陈建勤起初以为王宇花钱太大，后来她明白他的真实意图：正式接待限制陪同人数，而私人接待可以让更多的年轻医生在轻松的状态下与专家进行交流，有利于今后加强学术合作。

照亮未来

“有时候我甚至希望我和王院长没有见过面，这样我现在就不会这么难过了。”舒龙龙到现在都无法接受那个一直拼命奔跑的人，突然就倒下了。

王宇去世的第二天，舒隆龙获得了中国硅酸盐学会颁发的杰出青年奖。“这是他一直希望我能获得的奖。现在我得了奖，很想尽快和他分享，却只能偷偷流泪。”

暑假加班筹备南昌大学共建方案时，向来说自己身体很好的王宇突然对张少华说：“好累啊！”

“早知道这样，我就劝他好好保重身体了！”张少华的心情很复杂，张少华知道，王宇来到南昌大学的四年，是学院发展最快的四年，也是他人生高速奔跑的四年，也是他不断被忙碌拖累的四年……

事发后，公安人员检查了王宇的手机，感叹从来没见过这么积极的人，因为他手机里的信息全部是工作上的，经常凌晨一两点还在发材料。

王宇的突然离去，让学院猝不及防，好在王宇这些年引进的人才和年轻医生一个都没有离开，大家都热泪盈眶、精神抖擞地继续他未竟的事业。

“一个人的影响力，不只限于他的一生。”王汉林2018年9月调入学院担任书记，他只和王宇共事过几天，王宇走后，听了太多王宇的故事，回想起王宇的精神，深深感动。

当听说记者来采访王愚的生平事迹时，那些惜时如金的学者、事务繁多的行政干部、刚刚踏入研究领域的学生，无不放下手中的工作，认真地讲一讲王愚的生平事迹。

搭平台、做科研、带团队，王宇的大脑高速运转，从不忘记方便别人，却忘了关心自己。

最初，学校把王宇一家安置在老校区的宿舍楼里，每天往返办公室要两个多小时，“太浪费时间了”，他干脆住在办公室，每周只回家一次。

半年后，王宇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虽然每天都回家，但总是早出晚归，学科基础薄弱，要处理的事情又太多。

专注于工作，王宇将对物质生活的要求降到了最低。

觉得家人因他受了苦，他坚持每天一早送上初中的大女儿去上学，没时间逛街，又不想麻烦妻子，就一口气在网上买了6条同款裤子，打算晚上十一二点下班回家，就想吃包泡面，不影响家人休息，妻子一边做饭一边骂他不顾身体，煮面条总是要加个鸡蛋；他把不到50厘米高的床头柜当书桌，坐在小凳子上，经常通宵工作……

妻子看不下去，劝他好好照顾自己。

“我身体好，受点苦也没什么。”王宇总是这样回答，从小在大山里长大的他，根本就不把苦当回事。

当年，王宇凭借着吃苦耐劳的精神，15岁就考入了清华大学材料系，也凭借着自己吃苦耐劳的精神在科研领域获得了一席之地。

这次，为了梦想，王宇很高兴。他曾在QQ上留言：“每当有人说起困难，我都神秘一笑。做自己想做的事，何必怕困难呢？”

事发当天是周日，妻子早已习惯了丈夫早出晚归，但临走前还是提醒他“早点回来”。

“嗯，部省共建方案还要修改，学校刚开学，晚上咱们一家人去逛街，给孩子们买点学习用品吧。”王宇回应道。

然而，向来信守诺言的王宇这次却食言了……

本文作者为中国教育报记者甘天、许光明

来源：中国教育新闻网-中国教育报 2019年4月19日 第1页 标题：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