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去年开播已过去半年多,《长安十二时辰》依然高居各大视频网站今年春季热播榜首位。长安城的辉煌与壮丽在视频中重现,紧张刺激的剧情让观众欲罢不能。演员与台词深入人心,就连“水盆羊肉”“火晶柿子”也成为网上热销的美食。
这部盛唐版《反恐24小时》的原著小说作者是作家马伯庸,原名马立。他目前已出版9部小说、1部历史纪录片、4部短篇小说集,并有十余部作品被授权改编成影视、游戏作品。长篇小说系列《古董局》的电影版也已开拍。
马伯庸被誉为“文学天才”,他的作品充满天马行空的想象,有严谨、充实的史料支撑。
他自诩“大事无虚伪,小事无拘束”的文风,在历史边缘的缝隙中,马伯庸细致地镶嵌着他非凡的想象力,文字如游龙,引经据典,在雅俗之间游刃有余。
大事真,小事不严
去年年底,我在望京的一家咖啡馆遇见马伯庸时,他正盯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在键盘上疯狂地打字,手指飞快地移动着。在人来人往的公共场所写作,是他多年的习惯。
《长安十二时辰》的创作灵感,来自知乎上的一个问题:“如果让你写一个《刺客信条》的故事情节,你会把背景设在哪里?”马伯庸的回答收获了众多点赞,他用千言万语,描述了唐长安的辉煌、城楼的雄伟、突厥狼卫的隐秘……
“盛唐时期的长安,是中国人早已想象的一座永恒之城,历代文人骚客都曾对它进行描述。为什么我们千百年来一直对它赞颂不已?因为这座都城的开放与包容突破了时代的局限。”马伯庸说。他把故事背景设定在天宝三年。这一年看似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但帝国的权力中心却蔓延出裂痕:唐玄宗李隆基,当了29年的太平天国皇帝,娶了寿王原配杨太真,纵情后宫。宰相李林甫操控朝政,捏造罪名陷害太子李亨。同年,平卢太守安禄山兼任范阳太守,得宠日渐加深。
天气平静,但危险重重,正是上演惊心动魄大戏的好时候。马伯庸本想请李白来演主角,可翻阅史料才知道,当时李白正在山东游历。
“我写小说的原则是‘大事实,小事不拘束’,让李白回到长安,不符合事实。而且李白的一生已经很完整了,再插入虚构的情节,会显得别扭和牵强。我希望找一个有历史根基的人物,但不必留下太多记载,也不必出身太高,这样创作空间就更大了。”马伯庸说。
独眼死囚张小敬担起了粉碎阴谋的重任。关于张小敬,在唐代小吏姚汝能的笔记《开元天宝年间安禄山记》中只有一行记载:“侠客张小敬先射国忠下马”,而其来历、相貌、生卒均不详。《长安最漫长的一天》中,天宝三年正月十四日,长安百姓热切期盼元宵节的璀璨灯火,破坏计划在街头传播毒话。昔日的“坏司令”张小敬与天才少年李泌联手,开启唐版“二十四小时反恐行动”。
最关键的是设计人物的动机。在生命即将面临危险的时候,张小敬为何还要赶赴调查?马伯庸说,他这么做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能力,也不是为了官衔和赏赐,而是为了守护这些忙碌的平民,守护这座繁华和平的城池。书中的张小敬告诉姚汝能,“对贵族来说,这些人微不足道,这些事司空见惯,但对我而言,这是还未被怪兽吞噬的热闹长安城。只有和他们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活着。”
马伯庸认为,这种众生平等、珍视个体生命的理念,能够引发现代人的共情。每个人都喜欢看过去的人和事,归根结底,是希望在同一个高度的无数众生中,投下远眺的一瞥,寻找自己的影子。
故事内核发人深省,器物复原细致。为了重现唐代日常生活和市井各方面,马伯庸广泛阅读了大量专题论文和考古报告,熟知唐代规矩礼仪、饮食物价。《长安最漫长的一天》中有一段描写,可见其功力:野心勃勃的元载看到被拐走的王家姑娘头上戴着金丝楠木簪子,凭着对材料的熟悉,判断她必定是官宦之女,便对她阿谀奉承,博得了她的欢心,爬上了高门大户。这一细节,透露出马伯庸对唐代女性配饰的扎实研究。
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超出了预期,提供了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视觉效果。观众们除了关心剧情,有的对铠甲的造型进行研究,有的对建筑风格着迷,有的对胡舞爱上,有的对音乐进行研究。
他表示,作品能够起到索引的作用,引发多维度的讨论,这也是作家最期待的反响。
在喧闹中稳步前行
2015年对于马伯庸来说是特殊的一年,他离开了工作了十年的施耐德电气,成为一名全职作家。
马伯庸做出这个决定是理性的,“写作收入超过了主业,当时做个小主管,感觉已经到天花板了,从性价比上来说,还是专心写作更划算。”
自由职业最常见的危险就是无序。没有打卡的约束,很容易沉溺于拖延症。为了保证效率,马伯庸对自己的时间进行了明确的划分:每天7点起床,送儿子上学,找个地方开始一天的写作,下午5点半准时收工,回家关上门,放空思绪,陪伴家人。
在选择特定的写作环境时,他有一个不同于同龄人的怪癖:一定要吵闹。
马伯庸说,这是后遗症。小时候,因为父母频繁调动,他转学了13次,无法在任何地方久留,自然很难交到朋友。他缺乏朋友,只能用读书来排解孤独。读多了,心里痒痒的。初中时,他经常逃课,在笔记本上乱涂乱画武侠、科幻,还会竖着耳朵听周围的动静。如果到处有噪音,他就会松一口气,因为老师在讲解题目,同学们在讨论,没人注意。他害怕空气突然安静下来——老师站在他身后或对面,脸色阴沉。为了管教马伯庸,老师没有惩罚他、训斥他,也没有请父母来,“你写了什么?站起来念给大家听。”多次暴露在公众面前后,他身上留下了阴影。当马伯庸成为家喻户晓的大众作家时,当周围没有任何喧闹声时,他就会感到莫名的紧张,心弦就会绷紧。
性格腼腆、敏感的马栗时不时会来拜访39岁的马伯庸。采访前,我脑海中想象的是一个开朗健谈的形象,没想到,一见面,这位微博上聪明伶俐、文字优雅的“马王子”,既矜持又温文尔雅。直到谈话进入正题,他的机智幽默才渐渐显露出来。
辞职之后,马伯庸的创作进入爆发式增长期:《古董局局游戏3》《古董局局游戏4》《马伯庸的笑史中华》《文化不是苦旅》《长安十二时辰》《草原动物园》《显微镜下的明朝》在五年间相继出版。很快,又一本40万字的新书即将问世。
谈及出书速度和读者赞誉,马伯庸谦虚地说:“我没有天赋,只是坚持。”每天,他大概会写4000字,状态好的话能写到8000字。当写不出头绪时,他就会关掉电脑,开始跑步。运动让马伯庸减重13公斤。与网上流传的旧照相比,他的面容变得更加俊朗,天蓝色的衬衫,皮肤白皙,语言风趣。恍惚间,这个6岁孩子的父亲,依然像十几岁的少年。如今回首1999年前后的作品,他想“踢自己一脚”,认为自己“很幼稚”、“不懂文学”。与在网络论坛上开始文学尝试的同龄人相比,他常常感到惊叹和惭愧。
那些曾经红极一时的ID头像如今已是灰头土脸,那些曾经写出名文的年轻人也过着平庸的生活,消失在人群之中。
“毕业后,他们工作、结婚、生子,纷纷放弃写作,而我却一直在持续创作。如果说我有什么长处,那就是努力。任何行业,只要坚持练习,水平就会稳步提高。”马伯庸说。相较于早期作品以杂糅、恶搞形式颠覆正典的随意性,2005年他的首部长篇小说《陇西起风了》被视为风格转型的里程碑,“历史可能性小说”成为主攻方向。
如今回头看,《陇西起风》文笔拙劣,翻译腔调浓重,将冷战谍战小说的文风融入三国框架,实属逼婚。但马伯庸说,这本书是探索的起点,汇集了他成熟期的主要创作特征:一是注重古代生活细节的准确性;二是扎根于既有史实,注入现代思维,加以夸张渲染,寻缺补缺,做出全新的诠释。
马伯庸算是互联网的早期使用者,如今资本强势介入,网络文学大IP的增值已经成为一门赚得盆满钵满的生意,他却退守书籍、杂志这些传统载体。马伯庸对这个名利场的评价是两面的——一方面他感到庆幸,“纵观整个中国历史,这是文人的黄金时代,不需要去官府讨好、去巴结权贵,获得主流文坛的认可,只要你能写出来,在网站上聚集几十万、几百万的读者,靠卖文章维持生计,就能温饱。”但他同时也担心,“网络文学需要用‘酷点’留住老读者、吸引新读者,居高临下、阿谀奉承,会导致质量下滑,‘玛丽苏’‘杰克苏’不够,又蜂拥写‘甜宠’,未来会降级到什么程度?”
马伯庸说,自己不能写网络文学这种大众文学,是因为自己的创作模式和平台不兼容,无法保持每天更新的高强度产出,他还是喜欢先把书写完再出版。
他选择按照自己的节奏,沉浸在自己感兴趣的内容中。
《古董局中斗》系列出版后,马伯庸每次签售会都会遇到一类特殊的客人。客人会把用红布包着的瓶瓶罐罐摆在桌上,一本正经地打开:“你是行家吗?能给我估个价吗?”见多了,马伯庸就很程序化地回答:“你找马未都先生,我写小说,真不知道怎么鉴别。”由此可见,他作品的号召力。
闲暇之余,马伯庸依然以读书自娱。从2014年开始,每年年底他都会出书单,不是简单罗列书名,也不是抄袭营销的文字,而是真诚地分享自己读过、思考过、领悟过的东西,最开始的千字,近两年涨到万字。12月21日,2019年书单出炉,前言里有这么一句话:“与其求真于云里,不如耕耘于山根。”
在山下努力耕耘,以稳健的步伐前行,应是成为“文学天才”的秘诀。
乘着梦想之船在草原上飘荡
《草原动物园》是马伯庸所有作品中曲调最轻快的一首,三声叹息,优美而富有诗意,朴素而又神秘。
这部小说的灵感来源于马伯庸2013年的一个梦。当时,草原上月光朦胧,他开着一辆解放军的卡车,旁边坐着一位传教士,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喋喋不休。车后跟着一群动物。
马伯庸的家乡是内蒙古赤峰,他曾经痴迷于草原的记载,无意间读到《随原志》,其中提到一个叫华国祥的传教士,到归化城传教时带了一台电影摄影机。马伯庸觉得很有趣,但想不通故事的结尾在哪里。
另一件不相干的事件给了他灵感:清末,北京有一家万盛园,因收入不足,被迫拍卖所有动物。传教、动物、草原交织,成就“草原动物园”:美国公理会传教士克劳利带着万盛园的动物,历尽艰辛来到赤峰,建造动物园。在这座城市里,巫师、喇嘛、僧侣和平相处,一个会讲动物语言的男孩和一个化身为马的园丁的命运交织在一起。
即便在这个神奇的空间里,笔者也不敢相信马有江。传教士教堂在哪里,组织架构是怎样的,去草原要如何办理手续……马伯庸特意回到家乡实地调查,特意把这些琐碎之事收集起来,对照记录。
初稿中,科罗威乘坐的是胶轮马车。马伯庸考证,第一辆胶轮马车是在宣统年间进入中国的。在定稿中,马车改成了榆木马车,车轮上镶着花。马伯庸一如既往地将自己逻辑自洽的想象,嵌在凝固的历史边缘,不干扰方向、不混淆年代,不带枷锁地跳舞。他曾在给罗马教廷的信中看到这样的抱怨:“我们在中国的传教工作之所以艰难,是因为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有一种错误的观念,认为每个人都能在自己的信仰中找到天堂和救赎。”
马伯庸说,他想在这本书中探讨信仰的问题。中国是一个多元社会,包容着各种信仰。《红楼梦》中和尚和道士的和谐画面就是这种态度的体现。他没有给出结论,而是让读者去思考,目的达到了。
科罗威的诺亚动物园毁于战火,但大象欢呼、蟒蛇盘旋、狒狒嬉戏的场景却镌刻在赤峰人的梦想中,被传唱、被传承。梦想是人类想象力所能达到的终极自由,意义大于结局。
当马伯庸的儿子到了上学的年龄,当被问到如果孩子找爸爸看作品,他会选哪本书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草原动物园”。
书中对克罗做出了如下评价:“一个人可以固执己见,也可以异想天开,当这两种品质结合在一起时,他就会变成一团跳跃的火,一台充气的蒸汽机。”
这是对于孩子性情的无声期盼,是《长安十二时辰》中张小敬、《古董局中人》中徐远等人物的集中概括,更是马伯庸本人的镜像。
消除学术界和公众之间的障碍
2019年,畅销书作家马伯庸出版了一本小众题材的非虚构作品《显微镜下的明朝》。尽管目前销量已达25万册,遥遥领先于同类图书,但与之前动辄百万印数的作品相比,销量微不足道。从投入的精力和时间来看,这是一笔赔本的交易。马伯庸花了两年多时间准备开篇《秀才必须死——徽州丝绸案的故事》。
马伯庸称,通过700天完成无声“复活”事件,自己获得了大量经验值,对他的自我提升影响深远。
《显微镜下的明朝》插入了对明朝政治纹理的探究,观察、嗅觉、询问、感受:《天才必须死》中,基层与中层在政策管理上进行多轮博弈;《谁动了我的祖庙》从普通人的角度揭示司法系统的玄机;《笔灰的抉择》中,县级官员在重大问题上权衡利弊、在跷跷板上行走;《世界是透明的》中,黄书馆的建立与垮台被逐步剖析,照亮了王朝的兴衰。
2014年,一位喜欢明史的朋友给马伯庸讲了一件万历年间的税案,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就是牵涉人物众多、过程戏剧性的“徽州丝绸案”,但在《明实录》中只用十余字记载。
史书的焦点往往集中在宫廷权贵身上,百姓的悲欢离合往往被忽略。马伯庸为了解开谜底,参考原著,翻阅繁体竖版档案,虚心向学界求助,循着线索,又了解到了其他几起案件。
资料收集一波三折。在写《谁动了我的祠堂》时,马伯庸在知网看到一篇论文,上面有说明说某文献被中国社会科学院图书馆收藏。他径直前往,却被拒之门外。原来,这家图书馆需要证件和介绍信才能进去。巧合的是,前台女孩恰好是马伯庸书的粉丝,便介绍一位老师给他看。马伯庸经此人介绍,认识了另一位该领域的专家。他买了一本刊登了这位专家学术观点的杂志,花了整个春节去研究。
这些案件长期被锁在研究者的封闭世界里,学术的枯燥与深奥对公众而言是一道屏障。马伯庸从厚重的旧纸堆中,提炼出一个个朴实而又意味深长的故事,用简洁诙谐的语言,通俗易懂,揭示真相。
《显微镜下的明代》出版前,浙江师范大学教授李忆琼曾帮忙整理书中的漏洞,她给马伯庸留言:“希望你能用精彩的文字,让历史研究走进大众,这也是我的心愿。”
在马伯庸看来,非虚构的大厦是用“事实”的混凝土预制板搭建起来的,但在坚硬的混凝土深处,也有文学的钢筋支撑着它。“我只是一个传递故事的翻译者,这本书的诞生,应该归功于这些默默无闻、令人尊敬的学者。”在写作过程中,徽州丝绸案中的帅嘉谟给了马伯庸强烈的心灵震撼。这个草根人物在法制不完善的专制社会抗争了八年,为民请命,心愿得偿,却遭到流放。他虽是蝼蚁,却坚如磐石。他说,这个悲剧英雄凝聚着永不褪色的人格魅力。
写完《显微镜下的明朝》后,马伯庸认为自己“看历史更清楚了”。他的视角开始下沉,倾向于采用由底层开始向上的研究方法。他透露,新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南京小巡捕,将通过他的经历,反映永乐年间疏浚京杭大运河、迁都北京的宏大背景。他希望借《长安十二时辰》的热度,收紧谈判力量,以徽州丝绸案试水,将其拍成八到十集的短剧,以达到更广泛的受众。
当素材充足时,马伯庸想继续写《显微镜下的明朝》。在他看来,明朝作为古典中国的终结,孕育了现代中国的雏形。这个理想样本背后的曲折,远非一部纪录片能够完整解剖的。“如果不深入最深层去摸清最初的驱动力,就永远只能欣赏表面的波澜。”(作者:崔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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