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档电影市场的余热，随着《战长津湖》的上映，达到了高潮。

导演管虎、郭帆、路阳犹如“三驾马车”，沿袭《八佰》苏州河南北两岸双重视角的艺术手法，以步兵、飞行员、高射炮手的视角，完成一段平行交叉的三段叙事。片中三位男主人公刘浩、关班长、张飞，通过戏曲歌词、人物台词等文学手法，将《八佰》中的三国形象通过超现实主义、隐喻蒙太奇等文学手法和艺术手段延续下来，并转化为人物的高光时刻，让影片的“金刚川三侠”成为现实。

文化隐喻与英雄化身

从“厨子、影帝、流氓”到“金刚川”的三国形象变迁

早在2013年，《厨子·影帝·流氓》中的男主角（张涵予饰演）就曾借用《三国演义》中的两段京剧台词进行比喻对比。第一段是初次见到日本生化专家时用“空城计”的“自我介绍”——“我是卧龙岗的随便之人①”，把日军封锁的北平比作曹军包围的西城，用诸葛亮的精妙算计暗示厨子、影帝、流氓三人之间的完美配合。

第二部分是演员们审问日本人的京剧《擂鼓骂曹》。“有朝一日，我要拔剑斩海龙②”，以三国名士倪衡为对象，展现了中国人民抗日的决心。虽然此时对三国形象的引用还只是整个影片叙事的一个“片段”，但从此以后，沿袭罗贯中“尊刘鄙曹”视角的“蜀汉英雄”开始在导演的作品中被用作抗战英雄的隐喻，“曹贼”则成为侵略者的化身。

在今年票房霸主《八佰》（31亿）中，三国形象开始频繁出现，并从幕后的隐喻进阶为舞台上的化身。导演先是让在枪林弹雨中身先士卒牺牲自己保旗的端午（欧豪饰演）和单枪匹马冲进曹军洪流的赵云在小湖北的眼中融为一体；

继而让苏州河对岸的戏班老板，用“戏中戏”的形式，表明赵子龙这个英雄象征，其实是指全体八百壮士“唱《长坂坡》，杀了他七进七出”，从而完成了从个体到群体的英雄创造；

最后，饰演山东军人齐家明的李晨点出“关二爷讲兄弟，赵子龙护国”的精髓，用皮影戏《长坂坡》鼓舞将士士气。灯笼影下，常胜将军孤身护国救主，烛光下，八百勇士孤军奋战保家卫国：

“半生流浪，半生征战

风吹动灯笼，点亮剩余的灯光

封印之刃与铠甲之马安息之地

不去瑶台，多走一段路

八千里路无明月

战火覆盖了这座废弃的城市

南方北方又有雨

焦土、泪水和鲜血

一壶浊酒，梦里还暖

结束这段生命，继续另一次探险

不要害怕在战场上死亡

汉室复兴，有待下一代③”

在这里，“汉朝复辟”成为“中华复兴”的代名词，以赵云为代表的蜀汉英雄成为中国军人的代名词，而对面的“曹贼”又一次成为日军的象征。果然，“八百壮士”首领谢晋元的坐骑和刘备的坐骑“狄鲁”都是白马，而日军统帅和曹操的坐骑“绝影”都是黑马。

左边骑黑马的是日军司令，右边骑白马的是谢晋元

除了赵云，影片结尾处还出现了另一位五虎上将黄忠的形象。为了掩护战友撤退，年纪最大的老铁（姜武饰演）在风雪中面对日军总攻，在仓库顶上舞剑留念、在仓库顶上高声唱起京剧折子戏《定军山》。

“这封信来得正是时候。

助我黄忠成功。

守在营门的三军齐声高呼：

无论年老还是年轻，请聆听根源：

第一面鼓声响起，战宴已做好；

两面鼓，紧身战袍；

三鼓齐鸣，宝剑出鞘；

击鼓四下，交出部队。

一切进退必须服从命令，

如果不服从命令，必然会受到惩罚。

我与三军回营！”

此时，历史、文学、戏剧、电影的影像融为一体，抗战老兵变成了杀敌的老将，阻挡日军的仓库屋顶变成了曹军进攻的定军山顶。至此，赵云、黄忠两个完整的三国形象成为英雄高光时刻的体现与象征，构成了影片叙事的重要部分。

《金刚川》直接塑造了刘备、关羽、张飞同姓的“战三兄弟”。为了给张飞（张译饰）留一线生机，关半章（吴京饰）以“我有一百多发炮弹”、“你在我后面守炮”等理由，哄骗张飞到隐蔽炮阵地，最后为了吸引敌方火力，把炮弹全部用完，用照明弹帮张飞定位敌机，结果身亡。关半章这个有关云长影子的义士形象呼之欲出。还有一段即兴改编的京剧《甘露寺》选段，取自《三国演义》，原歌词是“当阳桥前一声吼，喝断桥头水”。他将其改为：

“在金刚桥前我的腿都在发抖

不能飞很令人沮丧

我害怕在金刚河前撒尿

说张飞鲁莽是没有道理的。”

其实，关军士的很多台词，比如“张翼德在国人心中是那么的伟人”等，都是为了丰富他的战友张飞形象，让他从小心谨慎的“假张飞”到目睹关军士牺牲后怒不可遏、骁勇鲁莽的“真张飞”，完成了人物的成长。

张飞对关班长说的“视野好不是更危险吗？你也成了靶子”等台词，也体现了甘愿为彼此牺牲的兄弟情谊。他化身凶神恶煞的张飞的“真张飞”阶段，体现在他单枪匹马挑战敌机时发出的“别跑！我们来一决胜负！来吧！”的连环怒吼中，重现了张翼德站在断桥之上，双眼发直，手执长矛的“我是燕人张翼德，谁敢与我决一死战”的呐喊。此时，锦江变成了“当阳桥”，美军机群变成了“曹军百万大军”，一声“黑脸张飞叽叽喳喳”跃入荧屏，实现了人物形象与三国形象的无缝衔接。

伴随着关班长的歌词，张飞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击中敌机的炮弹打了出去，并用生命喊出了《三国演义》中相声《八屏莽夫》的四句台词：

长坂坡救赵云

吓退曹操百万大军

姓张，名飞，字懿德

“鲁莽却名声显赫的人”

和张飞几乎同时在燃烧弹事件中牺牲的步兵班长刘浩（李九霄饰演）是四川人，对应建立蜀汉政权的刘备；刘浩死后，其部下画外音叙述“我们一直在注意对岸炮兵阵地的战友（关、张），过桥的时候对岸的炮兵阵地在保护我们”，对应关羽、张飞保护刘备；三人牺牲的顺序，也对应着关羽、张飞（为关羽报仇而死）、刘备（为关、张报仇而死）的死亡顺序；同日而亡的结局，对应着“不求同日生，只求同日而亡”的《桃园誓词》中刘、关、张的誓词。

如果说《八佰》中三国形象的参照还局限于点（赵云、黄忠、关羽），那么《金刚河》则将三位男主角与对应的三国形象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平面”。至此，三位男主角的性格、关系与刘、关、张的历史命运、文化典故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历史、文学、戏曲三种媒介中的三国英雄形象与电影中的英雄人物巧妙地重叠在一起，将跨越时空的民族叙事、民族文化巧妙地传承下来。导演就这样将历史与“历史的历史”融为一体，将英雄与“英雄的英雄”结合在一起，写出了巧夺天工的“金刚河三兄弟”。

《千里独行》《山河故人》《江山易改》

张艺谋的英雄梦和贾樟柯的黑社会情缘

电影导演对三国文化的借鉴由来已久。早在2005年，张艺谋就在《千里走单骑》中将人物塑造与历史典故相结合，以现实主义风格刻画了现代社会中沉默却睿智的父子关系。影片中有一部傩戏《千里走单骑》，讲述的是《三国演义》中关羽放弃富贵荣华，千里奔赴寻找结拜兄弟刘备的故事。

片中的父亲高田（高仓健饰演）为了完成身患绝症的儿子的心愿，跨越异国他乡，还“克服一切困难”来到中国拍摄傩戏《千里走单行》。如果说关公的“千里走单行”是为“义”而做出的自我行为，那么高田的“千里走单行”不仅抚慰了自己的心灵、修复了与儿子的关系，也让中国的一对父子放下过往恩怨，共享天伦之乐。他将自我补偿与他人与我的善意结合起来，完成了对《千里走单行》的当代诠释与超越。

2018年上映的电影《影子》直接改编自三国故事，其最初的灵感来源于朱苏锦的《三国荆州》，这是一部历史作品。“替身”这个主题是在项目启动近一年后确定的，并在最终的故事中掏空了三国历史，融入了黑泽明《影子武士》的古代“替身”设定。

《影子》中的子虞（指周瑜）是沛国（水国指吴国）的统帅，精通音乐（“曲若不正，周郎回首”），一直谋划着收复被燕国（燕汉，意为汉朝，此处指蜀汉）占领的荆州（即荆州）。他长得像《三国演义》中的周瑜，焦躁、懦弱、妒忌；子虞与影子的关系也暗示了吕蒙与陆逊。吕蒙就是装病让年幼的陆逊坐镇陆口，麻痹自负的关羽的统帅，而吕蒙则亲自率领白衣人渡江，一举夺回荆州。 他显然就是影片中夺荆州的原型——子虞让影子与杨苍打斗以吸引注意力，同时派兵从水底进攻，夺取荆州。

身处权力斗争圈的子虞之妻小艾，无疑是三国乱世中的小乔；沛王“沛良”则是孙权的化身；处处讨好燕国大将杨苍的陆延，则是指主张和平的鲁肃；而手握月牙剑的自负战神杨苍，则是狂妄自大的武圣关羽的化身；杨平则直指其儿子关平；能武善战的沛国长公主青萍，为了两国结盟而嫁给杨平，则影射了嫁给刘备的吴国公主孙尚香。

《影》以三国为背景，融入“影”寓言等多重主题，既能为三国迷提供叙事参考与想象空间，又不妨碍对三国历史缺乏了解的观众理解故事，还能跳出历史局限完成导演的个人表达，可谓一举两得。

第六代导演领军人物贾樟柯曾说，自己在研究武侠片时，情不自禁地翻看小时候看过的《水浒传》和《三国演义》。他觉得影片中的故事性、演绎性、章回小说式的叙事方式，和自己第一次读《侠客》时一样有韵味，令人入迷，环环相扣，里面的人物个个有血有肉。

在他的代表作《三峡好人》中，三明和民工们喝酒的时候，身后的电视机里正播放着1994年央视版《三国演义》第62集。这一集讲的是为关羽丧服的张飞，在称帝之后，来问刘备是否忘记了桃园结拜兄弟的誓言。《三峡好人》的故事发生在重庆奉节，著名的白帝城就在这里。蜀汉昭烈帝刘备为了给结拜兄弟关羽报仇，放弃了“复辟汉室”的毕生理想，在征讨东吴中惨败，死在白帝城，葬送了汉室复兴的最后希望。这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电影中，饰演刘、关、张三兄弟的川剧演员在酒楼里玩手机，后来韩三明的好兄弟小马哥死于黑道，暗示这个时代的兄弟情谊已经成为一种摆设、一种形式，已经消失殆尽。

对“义”字的期盼，在贾樟柯的《山河故人》中被重新点燃。关羽故里山西，当年扛着关公大刀的少年已长大成人，老梁子因病回到家乡向陶行知借钱治病，陶行知毫不犹豫地给予他经济支持——爱情虽已随风而逝，但对时间与友情的尊重还在。

正如贾樟柯所说：“中国文化中，‘义’的精神，来自我家乡山西的一位历史人物——关公。关公是中国古典小说《三国演义》中的重要人物。在当今中国人际关系越来越务实、人际关系越来越冷漠的氛围下，我很怀念过去在山西生活的那种情谊。”

游走影坛的贾樟柯，某种程度上已经把影片中的友情、义气当成了一种“信仰”。在他的电影世界里，女人要爱情，男人要义气，游子最信赖的不是刀枪，而是关公像。《江湖儿女》中，宣传海报上直接出现了关公像，配上“或许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但你一直在我心里”的话语，影射着男女主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

电影中的巧巧是一位集智慧与忠义于一身的侠女，为男友斌入狱出狱后，只身从重庆前往新疆，再回到山西老家寻找斌。这是关公“千里走单骑”在当今社会的理想化呈现，毕竟在她的世界里，友情比什么都重要。一路上巧巧见证的社会历史变迁，让世界成为了社会的缩影。至此，关公像、关刀等三国形象成为贾樟柯影像中的“想象性能指”，投入了对边缘人群的情感关怀，完成了对下层社会的深情书写。

“长江东去，浪淘尽英雄。”三国文化以其脍炙人口的历史典故、魅力十足的英雄形象、引人入胜的虚构故事，成为艺术创作者取之不尽的灵感源泉。从张艺谋借用三国典故构建自己的英雄梦，到贾樟柯对三国情谊的视觉怀旧与尊崇，再到管虎对“重义轻命”的三国人物的敬仰，一代又一代中国导演在三国文化无尽的宝藏中寻找属于自己的诗意写作元素和艺术处理理念，并逐渐深化了中国电影的历史态度和文化认知。

参考：

①.京剧《空城计》选段

②京剧《击鼓骂曹》选段

③.皮影戏《仙游》歌词

④.京剧《定军山》选段

⑤.京剧《甘露寺》选段

⑥三国演义 罗贯中

⑦.《唱歌面具》歌词

⑧.相声《八屏莽夫》

9.《三国演义》 罗贯中

⑩.《三国志·武志·周瑜传》陈寿

⑪. 贾樟柯·贾翔Ⅱ：贾樟柯电影笔记2008-2016

⑫.《临江县：长江东去》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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