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方创刊新媒体总编辑李少伟

今天，2022年11月1日，著名表演艺术家陆树明先生因心脏病突然离世，让许多喜爱他塑造的艺术形象的观众感到悲痛。他是观众公认的一个形神兼备的关羽扮演者，更是一位对表演有着庄严尊重的艺术家。2016年5月，南窗记者在上海与陆树明度过了许多日子。他们形影不离，陆树明敞开心扉，诉说着自己的心声。本文于2016年5月13日发表于南窗微信公众号。

夜已深，外滩车水马龙，酒过三巡后，身材高大的陆树铭显得更开心了，他把大手搭在我肩上，世界变得沉重起来。

“是又不是，是亦复如是，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这个向来说话踏实的山东人，很少会变得玄学起来。

因为我问了一个问题：关公曾经出现在你的梦里吗？你梦里的关公是什么样子的？

他说，这个问题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关公确实经常出现在他的梦里，他也确定自己就是关公，但心里有些迷茫，他们之间的对话很长，逻辑严密，内涵深刻，但醒来后，他却一句话都记不住。

“我梦里的关公是什么样子的？”

“这就是我。”

地球是雄伟的

60岁的陆树明，胡子已经花白，但依然精神抖擞，威风凛凛。

在1994年播出的电视剧《三国演义》中，他塑造了一个深入人心的关公形象，同时关公也深深介入了自我。

“我塑关公，关公塑我。”他在书中概括了自己结识关公后的一生。

在饰演关羽之前，陆树明最喜欢的三国人物是孙策，至于关羽，“他半人半神，我不敢接近他。”

剧组对于关羽的选角极其谨慎，要求也很高。

1990年的选角，先从全国几百名相似的演员中选出36名演员，然后进行最后的化妆比赛。

别人都经过了好几轮漫长的筛选，陆树明却是第一次露面，穿上戏服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都惊呆了：“我跟漫画里的关羽一模一样。”

一出场，总导演王扶林表面平静，心里却松了一口气：“关将军来了！”

拍摄过程中，每次关羽出现，陆树铭只要盛装走出来，全场“将士”就会齐声高呼：“关将军来了！”

这是对关公的礼遇，我说，那时候你在片场就是半个关公吧？

“错，不是一半，是全部。”

穿好衣服后，陆树明不见了，关公出现了。戏外演员们交谈时，都称呼他为“关公”；当地百姓见到他，也都向他叩头行礼。

有一次他在江边摔下马受了伤，大腿上的脓肿压迫神经，陆树明几乎一个月不能动弹。剧组派人去买了鞭炮，一边爬到山顶放，一边给他找医生。医生用一根几十厘米长的钢针，戳进骨头抽脓。陆树明疼得哇哇大叫。医生说，疼得哇哇大叫干什么？总比刮骨疗毒强吧？陆树明苦笑道，医生，我不是真正的关公。

这一切都把陆树明推入了角色。总导演王扶林回忆，陆树明房间的四面墙上贴满了线条，除了出去吃饭，其他时间他都面壁而立，跪在床上，来回踱步，喃喃自语，挥舞着双手，时不时扭动四肢。

《关羽败麦城》拍摄前，大雪纷纷扬扬，陆树明和制片导演在雪地里焚香祈祷。想到关羽的命运，陆树明悲痛万分，泪流满面。回头一看，发现满山遍野的“将士”都跪在雪地里。

那一刻，大地一片庄严。

从关公到牛魔王

电视剧播出之后，人们心中悄然出现了一个变化：无论是庙里的雕塑，还是其他艺术品里的关公，都越来越像陆树明了。

画家王国新见到陆树明后十分激动：“我画关公就是找你画的，就是为了参考。”专门画关公的画家金伟占说，如果没有陆树明，他画中的关公形象也不会这么好。

他是家中的第四个孩子，但朋友们总是叫他“二哥”或“二爷”。

陆树铭和关公仿佛就是同一个人，这是一种荣誉，但也带来了麻烦，他几乎被当成了特邀演员，导演在选择重要角色时甚至都不敢考虑他。

“角色可以让你完整，也可以让你绝望。”

拍完《三国演义》后，陆树明在北京当了七八年的“漂泊者”，“没有固定住处，到处搬家，房东要卖房子，就赶我出去。”

他形容当时的生活是“不知道下次去哪儿吃饭”，演完一个角色，可能很长时间都找不到下一个角色。

《大话西游》中的牛魔王是他继关羽之后的又一个角色，从神圣到魔幻，从庄严到荒诞，从原本的关公到面目全非的牛魔王，转变之剧烈，让很多观众都不敢相信。

“关公怎么能拍成这个样子？”这是人们在看陆树明其他影视作品时总会有的感触。少林僧人释延虎、释延宝都是陆树明版关公的崇拜者。在看《汉武帝》时，看到陆树明饰演的李广受委屈，愤怒地当场砸碎了电视。

如今关公变身牛魔王，他接下这个角色，一方面和动作导演程小东是老朋友，曾合作过《古今战争：兵马俑》，另一方面，关公这个角色的成功，让他的选择空间已经非常有限。

“答应这个角色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毁容得面目全非。”他说，化了全妆的牛魔王戴着塑料头套，腿上、手上缠着真毛，鼻子上还绑着一个环。他浑身不舒服，几乎喘不过气来。化完妆后就在场边等着，有时一等就是一整天，直到一天结束才上台。

为了照顾演员，原本计划牛魔王最后会摘下面具露出真面目，但戏演到这一步，陆树铭却说没必要，甚至表示自己不想在电影中露面。

这种违背自己意愿的工作，在流浪的这段时间里也算是够了，更多的时候是要参加开幕式，或者是去一些演唱会当嘉宾，天气变化莫测，还要吃苦受累。

后来他在拍摄微电影《老街春风》时，遇到了一场实景，是他人生低谷的凄凉隐喻。他饰演的是一个修表师傅刘大叔，正在街边摆摊。一个师傅过来，看到陆树铭，不知道是不是在演戏，表情很惊讶：“陆先生，你怎么来修表了？”

陆树明老顽皮的脾气又上来了，不过他也没说什么，“我也要赚钱养家。”

“那么您是靠修理手表为生的？”

“是的，我父亲是一名钟表修理工。”

“你没有其他角色可扮演吗？你帮我提着一篮子鸡蛋！”

“不，我得自己养活自己。”

“陆老师您多保重。”看着对方转身离开，他喃喃自语道：“这么大一个人，怎么会修手表呢……”

经济地位方面，陆树明从来都不算有钱人，但他表示自己从来不在乎这些，如今已经年过六旬、退休的他，也并不受外界事物的阻碍。

“我很幸运，在我的人生中，能够有机会演好一个角色。”

上海的一次礼拜

女主角斯琴高娃表示，陆树铭天生就肩负着饰演关公的使命，而陆树铭本人回忆前世时也认为，这一切都是天意。

因为身材高大，他高中毕业前就加入篮球队当运动员，后来又当上了航拍摄影师；他陪表哥到西安话剧院面试，在场馆外被郭达发现。表哥没被选中，他却被选中了；1983年“严打”期间，他因为在朋友的叔叔家参加了几次舞会，被判入狱16个月；回到话剧院后，又因为这个“前科”被赶到锅炉房烧锅炉两年。在导演闫斌力排众议后，他终于重新当上了演员。1990年，他在外地拍戏时，《三国演义》剧组到西安找他，到处都找不到，便在门上贴了一张纸条。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他担心家里的门窗，从40多公里外赶回家，却看到那张贴了3天的纸条。

他说：“一切都是注定的。”

4月27日下午，上海张江一家互联网公司内，年轻的市场总监陆逸勋拿着手机给陆树明介绍一款三国游戏。

画面中，卡通版的刘备、关羽、张飞、诸葛亮正在与蚩尤战斗，人物一动，一阵剧烈的爆炸烟尘便冲向敌人。陆树铭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他用的是枪吗？我没看到枪啊。”

“这不是枪，这是魔法。”

”蚩尤这么大，关公能打败他吗？

“现在你打不过他们，但是以后你可以继续练习。”

“关公与蚩尤交手，总不会又与赵云、张飞交手吧？”

“不会，人物的基本关系还是尊重原著的。”

公司有150多名员工，大部分都是80后，不少人都是三国迷。为了配合游戏的上线，他们准备拍摄一部微电影，讲述80后的怀旧故事和英雄情怀。关羽这个大家共同的偶像，终于照进了现实。

陆树明对这款游戏了解不多，觉得很新奇，“在游戏中体现三国历史是好事，关羽这种忠孝仁义的品质，在任何时候都是需要的。”

坐了一会儿，拜关公像的仪式就开始了。人们在关公像前排起长队，一位年轻人一丝不苟地念着祭文，然后陆树明带头上香行礼，其他人也纷纷效仿。仪式结束后，人们手捧电影照片排成长长的队伍来索要签名。陆树明看上去很和蔼，坐着签了一个名，又站起来拍照，如此反复数十次。

终于，签完字，陆树铭站起身走了出去，大厅里，有人给他拿来一把青龙偃月刀，让他演示一下剑法，他拿着剑，开始舞动起来。

掌声过后，又是一阵拍照热潮。

出来后我问他：“签名、拍照、舞剑，这么长时间，你不觉得有些烦吗？还有，对于祭拜关公的仪式，对于关公精神的传承，我们是不是应该在公众场合用更理性的方式去对待？”

“今天的情况不同了，”他说。“有几个因素。首先，这里充满了年轻人和知识渊博的人。其次，这里是上海，中国最现代化、最科学的地方。所以人们崇拜关公显然不是出于迷信，而是出于尊重。我能看到他们的诚意。”

让他感动的是，设计这款游戏的这群年轻人对待关公的态度，没有一丝玩闹的意味。

一开始，陆树明并不清楚玩游戏要花多少钱，在他看来，游戏毕竟是游戏，最多花点零花钱。后来，陆逸勋说，玩家一个月花几千块钱是常有的事，有钱人一顿能花几万，甚至几十万。

听完这话，他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对会议室里的高管们说道：“你们都是年轻人，做事一定要记住诚信很重要，心里要时刻有这个尺度。”

没有英雄

《三国演义》越读越凄凉，关羽在麦城被俘后，英雄们渐渐凄凉起来，不堪入目。陆树铭参与了小说的前半部分，更加深了他的英雄情结。

上海长征财富董事长董忠阳是陆树明的好友，他表示，和陆树明相处后，发现关羽的忠孝仁义等品德都印在了自己的心里。

然而，社会似乎正朝着与他所愿相反的方向发展。他知道，像他这样的人越来越不受欢迎了。4月26日晚，我和他见面，握手打招呼后，他第一个问题是：“现在娱乐圈那么多明星，你为什么要采访我？”

我说，我们虽然都是演员，但是年代不同，长得完全不像一个种类的。“你小时候不是总说自己很帅吗？现在很多明星也很帅，你说，是不是都一样帅？”

“不是帅不帅的问题，是气质的问题，现在的男人不分男女，很多男生把自己打扮得雌雄同体，头饰、衣着、举止、说话的语气，都缺乏男人味。”

他说：“英雄主义不仅消失了，而且走向了反面。很多年轻人觉得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严肃的事情，辨别是非的能力逐渐减弱。是非不分，没有是非界限，敢拿任何严肃的事情开玩笑。”

陆树明在他的新书《我与关公的邂逅》中写道：人的英雄气概还剩下多少？世上还有勇士吗？世上还有强人吗？

这个男人脑子里想的问题总是很严肃，但同时又很爱开玩笑，有时候会一本正经地讲一些即兴的虚构故事。他曾对一群朋友说，陆家嘴曾经是他陆家的产业，这让大家很惊讶。看到大家的惊讶，他解释道，这是杜撰的，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在一起呆了几天之后，临别的时候，我对他说，你其实是一个很随和，很热情的人。

他立即扮成关公模样说道：“我天天这样抬头，不早就累死了吗？”

连续两天晚上和朋友在上海聚餐，陆树明是桌上酒量最大的人，显然他并没有玩得尽兴，因为其他人都太容易醉了。

在《三国演义》中，酒无处不在。对他来说，酒不是催化剂，而是主角本身。“有了酒，怎么谈人生、谈情感，没有酒，怎么发现人的本性、看清彼此的情意？”

面对“该不该喝”的问题，他脑子里盘旋着的问题是：该不该喝？喝不喝？喝不喝？

他拿起酒杯晃了几下，说喝了点酒，激情又回来了。其实人生中这样的时刻不多了，很多时候，人都是麻木的，一种精神上的麻木。

他也期待着自己能再次骑马、手持宝剑饰演关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