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华人,哪里就有关帝庙”。据统计,仅清朝时期,全国供奉“关圣帝君”的庙宇就超过四万座。至今,关帝仍是华人社会,尤其是海外华人普遍崇拜的财神。但关羽形象的复杂性,在中国历史上几乎找不到其他可以与之相比的例子,这也导致了关羽信仰的多种多样,财神信仰只是其中为人们所熟知的一种。
日本三国学会理事、大东文化大学教授渡边义博在其独辟蹊径的著作《关羽:神化英雄》中清晰地勾勒出这一有趣的演变过程——从《三国志》中仅有953个字的“壮苗侯”,到宋明儒家心目中的忠臣烈士代表,再到《三国演义》中正义睿智的武神。他被晋商、儒释道、汉人乃至外族统治者反复利用,而民间、国家权力与宗教思想之间令人眼花缭乱的互动与斗争,被“关帝”细致而精彩地呈现了出来。
《三国演义》只篡改了十分之三的史实吗?
《三国志》是西晋蜀人陈寿所著的一部“当代史”,以曹魏王朝为正统王朝。既然是当代史,陈寿的后人中,许多人仍担任官职,因此其文字中的语言自然晦涩难懂,很难公正地褒贬。幸亏裴松之在百余年后,搜集史料,加以注释。“凡陈寿所未记而应记者,皆取以补缺。有时同事异言,或事异难断,皆取以备异闻。”此注详尽精妙,被公认为中国古代四大名注之首。即使与《三国志》本身相比,其价值也毫不逊色。
《三国志》和裴氏笔记是三国历史最重要的史料,也是确定这段史实最重要的依据。当后世传说与其记载不符时,只要相关记载没有内部矛盾、没有歪曲的动机,没有明显的荒诞错误,都应以之为准。不过,被誉为“清初宰相,一绝”的名臣魏翼杰曾说:“天下读三国史者寥寥,唯有罗贯中的《演义》能大致了解”,这话大概没错。
朱熹的《通鉴纲目》一举扭转了从陈寿到司马光曹魏的正统思想,坚称蜀汉为正统,影响巨大。然而,此后的一千年间,对三国民间记忆影响最大的,恐怕还是那些散布的三国历史传说,以及活跃在“瓦庵勾栏”的无数说书人的各种表演艺术。元末,罗贯中以白话文《三国演义》为蓝本,“以正史、小说、文献、俗俗”为蓝本,创作了《三国演义》。
其版本情况复杂,争议颇多。志传系系书,内容多于通俗演义系书,后者没有关羽次子华关索的故事。但学界普遍认为,前者成书较晚,内容较少者更接近罗原著。清康熙年间,毛伦、毛宗纲父子根据李卓吾注疏对志传系书进行了修订(一般认为作者实为叶舟,修订依据通俗演义系),《四大书之首》取代了他的版本而风靡世间。后人干脆称之为《三国演义》。毛著《演义》无疑成为群众对三国印象的主要来源。
张培恒认为罗贯中应生活在元代末年,所以在他参与编撰的《中国文学史新书》中,并没有按照以往文学史的惯例,把《三国演义》归入明代文学。
清代大文人章学诚曾说《三国演义》是“七分实三分虚”,胡适、鲁迅也对此作出了阐述,世间也有不少人附和。这一说法几乎已成定局。不过,“三分实七分虚”的描述,恐怕比“七分实三分虚”要准确得多。
《三国演义》开创了历史演义这种特殊体裁的小说写作方式,但它保留了大量民间文学的典型特征,如对每一个人物,特别是重要人物出现时的程式化描述和并不十分出色的诗意赞美(毛泽东版中删除了许多赞美诗),以及每章末尾的固定短语,如“但是”,“让我告诉你”,“一言既出,二言两语”,“等下回就知道了”。
正是因为民间口头创作和市民文学体系对《三国演义》的影响比历史文本体系更大,所以里面几乎所有重要历史人物的形象、性格、事迹都发生了重大变化。威风凛凛的张飞就是其中的代表案例。裴注《三国演义》中有一段关于张飞的著名记载:
张飞曾与刘巴同住,但巴不肯与他说话,张飞便生气了。诸葛亮对巴说:“张飞虽为武人,尚且敬重你。主公要召集文武百官,作大事;你虽生性聪慧,也少些逆来顺受。”巴说:“大丈夫当广交天下英雄,怎能与一个将士说话呢?”(《三国志·刘巴传》引自《零陵圣人传》)
“取百万大军之首,易如反掌”的张飞对士兵十分严厉,但对士人却“爱尊君子”。即便如此,在《三国演义》中并不算重要人物的刘巴,仍然不屑于“与士卒谈话”。
连张飞都被如此对待,可见现实中武士的社会地位与《三国演义》中有多大的不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三国演义》中张飞的粗犷、强悍的性格与他的漫画形象不同。“有文化”的明代文人,又塑造了一个张飞。
所谓张飞《立马图》拓片
先是著名学者杨慎和大藏书家郎英笃信《刁斗铭》、《新都县镇铎山铭》,尤其是《李马铭》都是张飞所写。卓尔昌则跳出来,说张飞不仅“善于写草书”,还“喜欢画美人”。明人学风极差,这些猜测没有史料依据,不可信。然而后世也纷纷效仿,一个“善于书画”的张飞,却以极为诡异的方式出现了。一些不明真相的现代人更是火上浇油,他们胡说八道,说什么“张飞的女儿嫁给了刘禅,一定长得漂亮,所以张飞一定是个绝色美人”,本来不值得一笑,却没想到现在竟然还流传甚广。
从嚣张跋扈、抢人妻的武士,到通晓春秋、大义凛然的武神
毛泽东版《三国演义》开篇有金圣叹“撰”的序言,可笑的是,他竟然以金圣叹的名义撰写了这篇序言。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如何读《三国演义》一文,点出了他心中的《三国演义》的钥匙。 除了对蜀汉正统“谁读三国演义?是蜀汉。谁篡位?是吴、魏。谁闰?是晋”的论述外,毛宗刚还指出了三国故事如此吸引人的根本原因“古今人才云集,没有哪一次比三国更盛”,而这些“才子中的才子”中最重要的有三人:“我以为三国有三奇,可称为三奇:诸葛孔明一奇,关羽一奇,曹操亦一奇”。
关羽的处事风格与张飞截然相反,他对将士宽厚,对士人傲慢,熟谙兵法,但依然是一名战士。陈寿把关、张二人放在同等地位,评价他们“同号万人敌,天下威臣。羽事曹公,飞义释严颜,皆有爱国之心。羽性刚烈傲慢,飞性暴戾不仁,因两人的短处而大败,实属常有。”
显然,这一形象与《三国演义》中正直、忠诚、勇敢、精通兵法的“三奇”相去甚远。在《三国演义》中,关羽除了被指定为“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的传人外,还有一件招牌武器——重达82公斤的青龙偃月刀。事实上,赤兔从来就不属于关羽,宋代以后才出现的偃月刀也不是武器,而是一种礼器。与这一战神形象相符的,还有温酒斩华雄、骑马杀文丑、千里走单骑、刮骨疗毒等虚构的勇敢传说和卓著战功。
其中“千里走单骑”尤为有意思,传说是从关羽接受曹操投降开始的,刘备密谋用献帝的血书除掉曹操,阴谋败露后,曹军攻打刘备大本营徐州,留在下邳的关羽为了刘备的妻子投降。关羽投降的三个条件中,前两个是罗贯中杜撰的:投汉不投曹,谁也不能对刘备的妻子无礼,以后可以继续为刘备效力。
毛宗刚强调,这三个条件分别解释了关羽“君臣分明”、“男女分明”、“兄弟明理”的性格特征。关羽因为投降汉朝,所以在罗贯中的记载中,他得到的封号是“汉”寿亭侯,但实际上“汉寿”是一个地名,这个封号大概并没有起到“君臣分明”的作用。
《三国杀》关羽的牌是晚上点着蜡烛看书设计的,他的一技能是“春秋”
第二个条件的含义就丰富多了。曹操“欲扰乱君臣之礼”,故意让关羽与刘备的两个妻子同住。果然,关羽彻夜烛光读《春秋》。这个故事出自宋元评书,早已有之。元人早已点出其存在的意义,就是“彻夜烛光,是云长之大节”。(潘荣《通鉴通论》)
守夜人故事的影响如此深远,以至于成为各类民间艺术的共同题材。就连最近流行的桌游《三国志》中“关羽神将”牌的人物形象也与此有关,人物的技能也被设定为“春秋”。
在儒家传统中,《春秋》被认为是孔子所编,其中有褒贬之语,可以震慑叛臣和奸臣。在渡边义弘看来,“(《三国演义》)通过通俗化的方式,将《三国志》通俗化,并将义解释于此,指的就是《春秋》中的义,也就是朱熹在《资治通鉴纲目》中所阐述的褒贬、褒善、惩恶的标准。很快,义的关羽就把智慧的诸葛亮和奸诈的曹操挤到了配角的位置,成为了故事的中心。”
关公扶持汉室、明达大业的形象,自然是与《春秋》绝配。可惜裴注中的记载是“《江表志》云:禹喜《左传》,能背诵自如”,梁章钜甚至讽刺道:“禹喜《左传》,史有明录,世人谓其‘志在《春秋》’,殊不知实非也。”
与夜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关羽其实并不排斥女人。关羽曾想将吕布手下的将领秦宜禄的妻子占为己有,却被曹操抢走。为了关羽“义薄云天”的形象,这段白纸黑字的历史事件自然不能出现在《三国演义》中。
出于同样的原因,“关羽斩貂蝉”的镜头也被毛宗刚删去。这个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故事中的貂蝉是一位奉承关羽、张飞、祸国殃民的美人,而非一位为了保护汉室不惜牺牲自己清白的传奇女子。既然她在《三国演义》中的形象是后者,关羽当然不能杀了她,自毁“大义”。
从中原守护神到清朝守护神
随着《三国志》演变为《三国演义》,关羽的形象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关羽与一般的文学虚构人物有很大不同。渡边义弘提醒道:“《三国演义》成书的明代,关羽已成神。清代,则以‘关圣君’之名成为中国的代表神。”关羽的神化,不仅是字面意义上的,在对关羽的信仰背后,还有儒释道、商人、官员等各种势力的竞争与支持。
关羽开始被奉为神明,是在唐代。关羽死在临居,就在《三国演义》中关羽出场的玉泉寺附近。玉泉寺是天台宗创始人智一于隋开皇年间所建。据唐代文献《重修玉泉寺关庙记》记载,智一在天台山“半夜忽遇一神”。此神明即关羽,“生为智者,死为神仙,神灵托付于此山。国家兴亡,岁岁丰荒,皆与此不同”。宋代天台宗高僧智磐所著的《佛祖通记》也记载了智一上奏隋炀帝封关羽为伽蓝神的故事。此虽为虚构,但如今许多佛教寺院中仍供奉关羽为伽蓝神。
宋廷积贫积弱,居于一隅,随着蜀汉正统观念的逐渐确立,关羽摇身一变,成为古今忠臣的代表,也成为保护宋军的武神。真宗年间,宋廷出资修葺玉泉寺先烈庙,以祀关羽,祭祀性质由私祭变为官祭,发生了重大转变。北宋末年,随着战事愈加紧迫,关羽的地位也节节上升:忠惠公—武安王—义勇王—武安王—庄苗义勇王—英吉……他的神位越来越多,越来越高,越来越离谱。
更为重要的是晋商。中国历代的国策都是盐由国家专营,宋廷实行盐专营法,这原本是控制盐产、运、销的制度。但由于嘉祐年间国库严重亏空,军费透支,宋廷只好用商法放宽国家专营,只向商人征收税租。山西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盐业的中心,不仅耕地少,关中也以商人为主,又处于中原与北方的十字路口,在混乱的局势下,晋商在国家权力放任自流之下,抓住了机会。
渡边义弘指出了关羽成为“生活方便”之神的原因:自唐代以来,河东人制盐的方法就是晒制法。即把盐水通入盐田,夏秋季节条山吹来的强风(东南风)将水分蒸发,凝结成盐晶体。宋代山西商人仍用此法制盐。制盐的盐池四周也需设禁堰,不是为了防盗,而是为了防止淡水涌入。一旦发大水,周围河流的淡水就会涌入盐池,此时即便设禁堰也无济于事。作为山西商人和盐池的守护神,再加上鲁迅称之为“中华之根”的道教影响,关羽自然而然地除了财神之外,还成了风水之神。
更为重要的是,关羽信仰起到了连接晋商与国家权力的作用,并逐渐渗透到受儒家思想影响更为深远的政府官僚体系中。因此,在明代,关羽崇拜出现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局面:白马庙与岳城庙同为官方祭祀场所,但前者属于儒家体系,纪念关羽忠义勇武;后者属于道教体系,祈求百姓免遭灾祸。明代关羽信仰的迅速壮大,导致了明清时期出现了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明军、李自成军、清军都信仰关羽,但可惜的是,这次关羽似乎站在了满清一边。
虽然当时被三方同时崇拜的关羽是个“中立派”,但清朝统治者却认为他站在了正确的一边,这给他带来了丰厚的“赏赐”。为了感谢他的庇护,顺治封关羽为“忠武关圣大帝”。雍正认为还不够,又给关羽的三代祖先册封为公,封其后代为五经博士。更夸张的是,由于刘禅给关羽追封了“壮苗侯”这个不怎么好听的封号,乾隆对此十分不满,下令篡改史书:
关帝当时帮助过燕汉,是个大义凛然的人。这是史书给他的谥号,不是什么好名声。陈寿与蜀汉有仇,他的《三国志》又有不少个人见解,所以没有做最后评论,怎能说得上公正……现在抄写《四库全书》时,不能照此行事,史书中关帝的谥号一律改为“忠义”。(《四库全书总目》)
从宋代到明代,关羽的神性中,还包含着中原国家与北方游牧民族抗争的守护神的成分。如果这些古人真的从阴间复活,不知道当他们看到清朝因为关羽在南明之战中保护了他们而篡改史书,看到清朝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的岁月,会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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