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俄乌战争爆发后，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国家迅速作出反应，同为北约成员国、俄罗斯邻国的波罗的海三国（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反应尤为强烈，三国民众纷纷表达对乌克兰的支持，抗议俄罗斯的军事行动。

除向乌克兰提供武器外，三国政府还要求启动北约“第四条”，实行集体防御。

▲爱沙尼亚民众走上街头

波罗的海三国均为前苏联加盟共和国，苏联时期，三国的政治权力和经济命脉多被俄罗斯精英阶层所掌握，俄罗斯人成为政治地位更高的“优越民族”，这导致三国在苏联解体后成为欧洲最坚定的反俄国家。

“去俄罗斯化”政策给居住在这里的俄罗斯人带来灾难，社会地位一落千丈，当地俄罗斯族人口已从上世纪末的175万锐减至2020年的102万。

▲拉脱维亚民族构成变化

虽然总人口有所下降，但仍然有大量俄罗斯人生活在波罗的海三国，俄罗斯与三国的对立关系也使这些俄罗斯居民陷入了身份认同冲突。

波罗的海三国为何如此敌视俄罗斯？数百万曾是“优等民族”的俄罗斯人又将何去何从？

▲波罗的海三国

1. 不能当主人的主人

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三国总面积17.5万平方公​​里（大约和贵州省面积相当），总人口近700万，即使在小国遍地的欧洲，也算是人烟稀少的小国。

▲波罗的海三国与俄罗斯

最北部的国家爱沙尼亚，其民族血统更接近北欧的芬兰人，拉脱维亚人和立陶宛人则是波罗的海人的后裔。

这三个山水相连、文化相近的国家，通常被统称为“波罗的海三国”，由于国土面积小、人口稀少，这里并没有发展出一个强大的封建国家，反而成为了周边强国争夺的一块肥肉。

从12世纪开始，德意志骑士团就控制了波罗的海东岸的一大片地区。大批德意志人移居于此，形成了一个特殊的政治群体——波罗的海德意志人。在波罗的海德意志地主和当地贵族的压迫下，这片土地的统治权一直在各个强国之间不断易手。

▲陷入夹缝中的Polo人

18世纪初，东部的沙俄、北部的瑞典、南部的波兰立陶宛联邦，围绕波罗的海东岸的归属展开了新一轮的争夺，沙俄对瑞典发动了“大北方战争”，夺取了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东部。

波兰和立陶宛衰落后，俄国于18世纪末与普鲁士、奥地利三次瓜分该国，并取得拉脱维亚西部和立陶宛。

▲大北方战争

德国人和波兰人带来了天主教，宗教改革后新教也传入波罗的海东岸，天主教和新教都与俄罗斯人的东正教信仰“水火不容”，沙皇政府不得不强行推行同化政策。

大量俄罗斯人移居波罗的海东岸，爱沙尼亚人、拉脱维亚人和立陶宛人的比例不断被稀释。到19世纪末，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的俄罗斯人比例超过10%。立陶宛由于距离俄罗斯人定居点较远，并在18世纪反俄起义后获得一定程度的自治权，俄罗斯人相对较少。

三种民族语言的教学和出版也受到沙俄的严格限制，但俄语学校却在各地兴起。

进入20世纪，原来波兰、瑞典、俄国、德国四国竞争的多边格局不复存在，这里彻底变成了沙俄与德国两个超级大国角逐的舞台。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俄德两国交战，俄军虽然人数众多，但兵力僵硬，装备简陋，德军节节败退，占领了包括波罗的海东岸在内的大片俄国领土。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战线的变化

1917年3月，沙皇被资产阶级推翻，八个月后十月革命推翻了资产阶级政府，俄国政治动荡，一些被俄国征服的小民族宣布独立。1918年11月，德国战败投降，被德军占领的波罗的海东岸地区趁机独立，成立了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三个国家。

建立苏维埃政权的俄国于1920年承认了三国的独立，三国最终获得了民族自由，但遗憾的是自由仅维持了20年。

▲立陶宛代表签署立陶宛独立法案

1939年8月，苏联与纳粹德国签订了《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在秘密条款中，苏联承认波兰西部为德国势力范围，为阻止德国东扩，苏联将波罗的海三国纳入其势力范围。

英法等国对德国实行绥靖政策，对苏德之间的密约了解不多，波罗的海三国的命运掌握在苏联和德国手中。

1940年6月，苏联借口上述三国违反互助条约对其实施占领，三国在苏联压力下，先后建立苏维埃政权并宣布加入苏联。

▲苏军进入爱沙尼亚

苏联为了加强控制，向三国迁入大量俄罗斯人，俄罗斯移民控制了三国大量国有企业（如立陶宛的激光产业），占据了三国大部分关键职位，享有很高的政治话语权。

苏联也在当地力推俄语教育，三国俄语普及率不断提升，波罗的海三国则如同被客人赶出卧室的主人，只能在客厅的桌子上偷偷哭泣。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军入侵苏联，三国大批青年加入德军，争取独立。作为报复，苏联将数以万计的立陶宛人、爱沙尼亚人和拉脱维亚人流放到西伯利亚，导致三国主体民族人口比例迅速下降。

▲爱沙尼亚人加入德军

1959年至1989年间，爱沙尼亚族和拉脱维亚族在各自国家的人口比例分别减少了14%和13%，只有在距离俄罗斯本土较远、俄罗斯移民较少、生育率较高的立陶宛，该族群的比例才上升了1%。

截至1989年底，居住在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的俄罗斯人分别为47.5万、90.6万和34.4万，分别占三国总人口的30.3%、34%和9.4%。

从数据中不难看出，作为苏联加盟共和国，苏联解体前夕三国均有大量俄罗斯族居民生活，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两国俄罗斯族比例均达到三分之一。

▲曾经流放立陶宛人的火车站

2.“优等民族”的消亡

1989年8月，苏联、东欧剧变之际，波罗的海三国200多万人走出家门，手拉手组成长达600多公里的人链，希望引起人们对三国的关注，寻求脱离苏联的独立，这就是著名的“波罗的海之路”。

▲ 波罗的海之路

动乱之中，当地俄罗斯居民也对苏联失去信心，不再干预“波罗的海之路”。作为苏联加盟共和国的俄罗斯领导人叶利钦为了排挤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在苏联彻底解体之前，私下与波罗的海三国签订协议，相互承认独立。

1990年，立陶宛宣布独立，成为第一个独立的苏维埃共和国，维陶塔斯·兰茨贝吉斯成为独立后第一任国家元首。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也于1991年8月宣布独立。

▲维陶塔斯（左）孙子即现任立陶宛外交部长（右）

作为苏联继承者，俄罗斯需要处理复杂的“苏联遗产”，涉及波罗的海三国驻军（原为苏联军队，后移交俄罗斯）、财产分割、领土划分、俄罗斯居民权益等问题。

俄罗斯没有利用苏联解体前南北三国向俄罗斯寻求独立的有利时机，导致上述问题此后不断发酵，被认为是俄罗斯外交史上的一个“严重错误”。

独立后，三国民族主义情绪高涨，将苏联（俄罗斯）长达半个世纪的统治视为国耻。三国民众视俄罗斯居民为“俄罗斯统治意志”的延续，认为他们攫取了社会资源。三国对苏联继承国俄罗斯抱有深深的敌意，并颁布严厉的法律，将俄罗斯人排除在本国之外。

1992年，爱沙尼亚通过《国籍法》，规定只有在被苏联吞并前，也就是1940年以前的公民及其后裔才能获得国籍，其他申请者需在爱沙尼亚居住两年以上，并通过语言测试。此举导致约49.4万人成为无国籍人士，其中大部分为俄罗斯裔。

▲爱沙尼亚首都塔林

拉脱维亚是三国中俄罗斯族比例最高的国家，其国籍法比爱沙尼亚更具排他性。拉脱维亚除了年龄要求与爱沙尼亚相近外，还对年龄和出生地有严格限制。出生在俄罗斯、后移居拉脱维亚的俄罗斯人几乎不可能申请入籍。

立陶宛的国籍政策被称为“零选择”，即所有居民无论种族都可以成为公民。立陶宛的国籍政策相对温和，因为该国俄语人口占人口的比例很小，俄罗斯居民对立陶宛社会的影响远小于其他两个国家。

然而，在立陶宛的俄罗斯人依然遭受着不公平的待遇，他们在俄语教学、社会保障等诸多方面都遭遇歧视。

▲立陶宛总统府

立陶宛要求所有公共部门雇员使用立陶宛语，并要求公务员和公民身份申请人通过立陶宛语委员会批准的语言能力测试。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也颁布了《语言法》，将主要民族语言定为唯一官方语言，俄语在波罗的海三国已全面被禁。

1991年至1994年，俄罗斯忙于发展与西方国家的密切关系，对周边的波罗的海三国关注较少，双方外交的重点都是俄军撤离。

▲俄军撤回该国

俄罗斯在保证军用物资进入加里宁格勒州、保障当地俄罗斯退伍军人社会保障和人权、提高俄罗斯人社会地位等要求得到满足后，于1994年8月撤军。

协议是签署了，但三国境内俄罗斯居民的权利依然得不到有效保障。另外，苏联吞并波罗的海三国后，分别从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划出1800和2300平方公里土地并入俄罗斯。苏联解体后，两国要求俄罗斯归还该等领土。俄罗斯与这两个国家分歧巨大，边界谈判始终未能取得成果。

▲领土争端

为确保俄罗斯在海外的影响力，俄罗斯不希望过多俄罗斯人回国，但为了保障俄罗斯人的权益，俄罗斯希望所在国承认“双重国籍”，即在保留原国籍的基础上，附加俄罗斯国籍。

波罗的海三国坚决拒绝承认俄罗斯的“双重国籍”，1990年至1997年，歧视性政策导致约19万俄罗斯居民从波罗的海三国返回俄罗斯定居，占当地俄罗斯总人口的11%。

三国还联合要求俄罗斯清算历史账目。2000年6月，波罗的海三国总理在一次会议上一致认为：“俄罗斯是苏联的继承国，继承了苏联的债务和其他义务；俄罗斯人是苏联统治阶层的核心。”三国总理表示将联合要求俄罗斯对占领作出赔偿。

▲苏联时期爱沙尼亚水兵

三国还审判了本国的二战老兵和前苏联政府官员，拉脱维亚司法当局以“种族灭绝罪”判处数名二战老兵入狱，部分参加亲德武装的拉脱维亚军人被授予“争取自由和独立斗争英雄”称号。

爱沙尼亚以“驱逐占领区居民和种族灭绝”等罪名判处数名苏联时期安全部和内务部爱沙尼亚工作人员监禁。

俄方认为，对“苏联占领”进行道歉和赔偿等要求无论从现实还是历史角度看都是不可接受的，普京还曾亲自致信拉脱维亚总统弗赖贝加，抗议拉方对二战老兵、反法西斯游击战士科诺诺夫进行审判，但未获成功。

▲参加过德国党卫军的拉脱维亚老兵

波罗的海三国的歧视性政策也引发了当地俄罗斯居民的反抗，为了捍卫自己的权利，1998年，在拉脱维亚的俄罗斯居民举行了大规模的示威游行，抗议拉脱维亚政府针对俄罗斯人的歧视性养老金政策。

2007年，爱沙尼亚政府拆除首都塔林的苏联军队雕像，激怒当地俄罗斯居民并引发骚乱。

▲引发骚乱的雕像

俄罗斯人作为苏联的主体民族，占苏联总人口的50%以上，在苏联积极推进俄罗斯化的背景下，各主要加盟共和国均存在不同数量的俄罗斯族群体。

苏联解体后，居住在俄罗斯境外其他苏联加盟共和国的俄罗斯人口超过2000万，但并不是每个国家的俄罗斯人口都遭受与波罗的海俄罗斯人相同的待遇。

中亚五国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均有俄罗斯居民，除土库曼斯坦保持中立外，其余四国多为亲俄派，俄罗斯亦视中亚为“后花园”，对这些国家持温和态度。

在此背景下，中亚地区的俄罗斯居民生活稳定，对祖国认同度较高。据哈内政部2020年数据，哈萨克斯坦1877万人口中，俄罗斯人占18.4%（约346万人）。58.7%的俄罗斯人认为哈萨克斯坦是自己的祖国，而只有22.4%的人认为俄罗斯是自己的祖国。

▲哈萨克斯坦俄罗斯族分布

3. 国家“离婚”的后果

波罗的海三国面临的“俄罗斯问题”是前苏联时期的共同问题，但三国的激进政策导致国内民族矛盾激化，也极大影响了其与俄罗斯的关系。

20世纪90年代末，形势出现好转，随着俄罗斯对波罗的海三国政治、经济影响力的减弱，对三国的恐惧感有所缓解，普京上台后，俄罗斯积极调整对波罗的海三国的外交政策。

欧洲民族众多，欧盟为消除内部种族主义对欧洲一体化的负面影响，制定了一系列反对民族歧视的法律，而波罗的海三国为了加入欧盟，开始调整国内的民族政策。

▲普京上台

三国均放宽入籍要求，提高俄罗斯居民入籍率，爱沙尼亚、拉脱维亚则规定“独立后在该国出生的子女可自动取得公民身份”。

三国还降低了语言考试难度，放宽了对俄语学校的限制。立陶宛鼓励学校采用多语言教学，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允许少数民族学校以少数民族语言教授40%的课程。

为解决俄罗斯人带来的“社会风险”，三国出台社会融合政策，希望培育俄罗斯人的民族认同感，但俄罗斯人认为自己已成为同化对象。直至2004年三国加入欧盟，立陶宛境内仍有20%的俄罗斯人、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境内仍有60%的俄罗斯人认为自己是俄罗斯人，对波罗的海三国缺乏归属感。

▲立陶宛士兵升起国旗和欧盟旗帜

三国在加入欧盟的同时，还寻求加入北约，俄罗斯对此强烈反对，认为这将对俄国家安全构成威胁。

9·11事件后，为了改善与美国的关系，普京对波罗的海三国加入北约表示默许。普京态度的转变有着现实的考虑，波罗的海三国一直视俄罗斯为安全威胁，如果加入北约，这种危机感将大大缓解，从而消除俄罗斯与三国之间的外交障碍。

2004年，上述三国加入北约，俄罗斯开始与北约国家接壤。

▲北约东扩

进入21世纪，为维护海外俄罗斯人的权益，俄罗斯颁布了《现阶段俄罗斯联邦对海外同胞支持构想》等文件，以立法形式对海外俄罗斯人提供支持，并对真正希望回国的俄罗斯人提供少量资金和入籍援助。

苏联解体看似是联盟国家的一次“离婚”，但其造成的损害却波及许多国家数以百万计的民众。

2004年加入欧盟和北约后，波罗的海三国再次收紧国籍和语言政策。随着民族主义的发展，三国民众对俄罗斯族居民的身份越来越敏感，政党也担心如果“照顾”俄罗斯族，会失去本族选民的选票。

▲苏联解体的影响持续至今

相反的是，越来越多的俄罗斯居民取得波罗的海三国国籍，俄罗斯族政党登上三国政治舞台，不断提出放宽国籍限制的建议，形势愈发复杂。

截至2020年，立陶宛的俄罗斯族占比已从苏联解体时的9.4%下降到5.8%，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的俄罗斯族占比也分别从三分之一下降到25.1%和24.9%。

俄罗斯族仍占总人口20%的原因，是由于三国加入欧盟后，大量人前往其他经济条件更好的欧盟国家工作，三国人口总量呈下降趋势，本地族裔流向其他欧盟国家的人数比俄罗斯族本身的人数更为严重。

▲三国总人口的变化，以及持续的人口流失

其次，俄罗斯经济自苏联解体后便经历了起伏，波罗的海三国加入欧盟后经济发展良好，而作为欧盟国家，当地的俄罗斯人一旦取得三国国籍，也能成为欧盟公民，享受更多的社会资源。

然而，在歧视性政策之下，俄罗斯本土民众不会坐视不管，俄罗斯也在暗中为海外分裂民族提供支持，冷战遗留下来的民族裂痕将在美俄博弈的背景下不断扩大。

▲波罗的海三国倾向西方

长期撰稿人｜碧萝清瑶

历史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