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编辑、修订《三国演义》的毛宗刚说，诸葛亮有“三绝”，即诸葛亮“智绝一绝”，关羽“义绝一绝”，曹操“奸绝一绝”。“智”与“奸”相差一毫，却相差十万八千里。中国古代就有一系列智者人物，如杜甫说诸葛亮“堪与易、鲁比，而指挥不及萧、曹”，与诸葛亮相比的伊尹、吕尚（俗称姜太公）、萧何、曹参等都属于这一系列。陈寿说自己年轻时“常以管仲、岳毅自比”，关、岳也属于这一系列。此外，还有孙子、孙膑。 往下数，最被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有辅佐李世民的徐茂公、辅佐朱元璋的刘伯温。水浒传中的“智者”吴学久，显然就是根据这个系列创作出来的。其中，姜尚享受着与唐宋孔子同等的“武圣”待遇，其“武成王庙”供奉的便是这些同伴。没想到关羽后来崛起，超过了他，不过那是后话了。中国对智者的推崇，多在军事家身上，尤其是春秋战国和历史大变革时期出现的代表人物。陈寿曾批评诸葛亮“不善应变，不善谋略”，“善于军事，不善于奇谋，善于治民，胜于谋略”，从纯功利的角度来说，也确实如此。

另一方面，诸葛亮在汉末南阳务农，他完全没有必要复出，他完全可以像他的朋友司马徽、崔州平一样，“不求诸侯名利，安于乱世”，他又何必在乎三国呢？但他复出是为了辅佐三方中最弱小的一方，他们哭诉（不只是痛苦），没有立足之地。因此，他不是那种喜欢玩“太平拳”，喜欢扶强欺弱，“胜则聚，败则散”的人。后来，三国鼎立，连年征战，荆州被孙吴背信弃义攻占，刘备冲动之下，在夷陵惨败。 蜀国虽然面临兵源不足、地处偏僻、交通不便等不利因素，却能够独立支撑局面，坚持东征北伐的“隆中计”大战略。司马懿在世时，只能防守，不能还手，这两招都不是常人能做到的，这种智慧在历史上实属罕见。而且，他从来都不是书里挑句的文人，他精通科技，善于巧夺天工。在进攻方面，他改进了“弩”，在防御方面，他设计了马钉，而他为后勤补给而发明的“木牛流马”，至今仍让人感到神秘莫测。正是这些新技术，使他在远征中，仍能防守到底，坚持到底。因此，后人虽然对他“未竟事业而死”感到惋惜，但还是承认他是“内圣外王”，即品德高尚、事业有成的典型人物。

诸葛亮不仅名扬后世，而且深受当时百姓爱戴。《三国志》记载他死时，“百姓思念，以此为借口”，“百姓祭祀于巷口，蛮夷祭祀于野外”，各地举行追悼会。成都的宗祠即是当年修建的。几十年后，“梁、夷之人，议论梁事，其言犹在耳”。晋武帝伐蜀后，也曾派人去了解、总结诸葛亮的用兵之道。能得到敌人如此的尊敬，那可谓“不枉此生”。据说东晋大将桓温入蜀时，还找到了一位曾侍奉诸葛亮的百岁老人（就如同今天的“杖”一样），想问问他与诸葛相比如何。 老人的回答颇有意思：“诸葛在世时，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同。他死后，无人可比。”（尹云《小说》）可见，他是真的“肉身”成圣了，而非后人所认为的“近魔”。

中国传统人文崇拜历来有两大类：一类是道德楷模，如孔孟之类圣人；一类则是前文提到的贤者。后世崇拜诸葛亮的因素有很多，但其横跨两大类的丰富智慧和高尚品德，大概是主要原因。这符合中国人的人生理想：法天自强，法地载重（“天健，君子自强；地柔，君子厚德”出自《易经》，“自强不息，厚德载物”也是后来陈寅恪先生为清华大学提出的校训）；智慧如流水般灵活，品格如山般坚固（故“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有人突然灵光一闪，想到既然《三国演义》常说“虑时则英雄”、“良鸟有木有”的话，那么，如果诸葛亮辅佐曹操父子而不是刘备父子，结果会怎样呢？

这当然是历史上无数个“如果”中的一个。我认为这个“如果”是不存在的。一是诸葛亮在襄阳的好友中，没有一个人帮助过曹操（有亲戚，比如堂兄诸葛诞）。就连“推荐诸葛亮”的徐庶，被逼入曹营也依然“不吭一语”，可见当时存在政治上的对立。二是性格上的差异。诸葛亮被好友要求“悉心照顾儿子”，也确实“至死不渝”，没有像曹操、司马懿那样，给自己“九礼”，“以天子统领诸侯”，以保住儿子当皇帝。即使退一步讲，像诸葛亮这样的朋友还算安全，像曹操、司马懿这样的朋友就麻烦了！

这又涉及到文化是否是一种“价值体系”的问题。在系统化的价值体系中，人与人之间的社会交往，是由伦理道德来保证的，也就是人与人之间是有“期望”的：你“仁”我“义”，敬我一脚，我也还你一脚。小到家庭生活这样的小事，大到治国安邦这样的大事，无一不是如此。如果价值体系变了，你不仁我不义，君“不君”了，臣也“不臣”，你有初一我有十五，父子夫妻、同事朋友都背叛我，伦理道德和常识都没了，“期望”也没了，你做的任何好事都是枉然，你交的任何朋友都是枉然。 当大家都相信并秉持曹操“宁可负人，不可负人”的人生哲学，鄙视诸葛亮“死不瞑目”的精神时，这个社会距离混乱就不远了。

当然，“世界上的重大问题，经过长时间的分离，最终都会汇聚在一起。”等到人们再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时，大家已经受够了。那只是时间问题。你我能赶上吗？

如果我们依然相信“正义在人心”，那么就应该承认超越暂时得失的东西比功利更有价值，比功利存在的时间更长，影响也比功利更为深远。“智慧”与“奸诈”的差别，也有“惩心”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