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秦汉史专业，获硕士学位，现为清华大学先秦史专业博士生

中国人对于三国时期的记忆，主要来源于两部著作：陈寿撰写的正史《三国志》，以及最重要的“虚构”著作——罗贯中的白话小说《三国演义》。

三国历史/故事对中国人最大的两个影响是政治阴谋和家庭背景。

顾问联盟

热播电视剧《军师联盟》以全新的视角，充分利用了三国时期的重要历史元素，生动地讲述了家族之间的权力斗争故事。当然，剧中也存在不少“历史错误”，但总体来说瑕疵并不足以掩盖优点。

我的专业的是秦汉史，所以就从历史的角度来回顾一下这部电视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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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汉学家安迪·蒲松龄表示，《三国演义》是一部写于14世纪元末明初的白话小说，与《水浒传》创作于同一时期，两部作品都带有汉人反抗政权的深刻文化烙印。

其中《三国演义》以刘备的蜀汉政权为正统，以复汉灭曹操为其使命，而众所周知的是《三国志》是依据曹丕禅位取代汉朝的史实而写成的，以曹魏为正统。

李晨饰演魏文帝曹丕

但《司马懿联盟》以后来统一三国的司马家族为中心，重新审视了东汉末年到三家归晋的纷争历史。主人公马懿以精明强干著称，也是三国时期强权政治的代表人物。

《谏师联盟》从维护世家政治的《月评》开始，到九品制，直至世家制度的复兴，直击三国时代最核心的历史问题。

李晨饰演魏文帝曹丕

著名史学家陈寅恪先生曾指出，魏晋两朝的根本变化，在于其统治阶级来自不同的社会阶层，即曹氏家族出身卑微，而司马家族则出身于世家大族。两个阶层受到不同文化的影响，治理国家的策略也不同。这个渊源，构成了汉末以来两股对立政治力量的兴衰，构成了魏晋政治的基本性质。

专业的历史研究强调从那个时代的人的视角去看待历史的成因和价值，司马懿取代曹魏政权，被当时的官僚统治集团视为东汉贵族政治的回归。

吴秀波 饰 司马懿

《军师联盟》想要表达的历史视角也正是基于此，它并没有刻意去完全“洗白”司马懿的特点，但也不否认这部影片的某些角度确实掩盖了司马懿个人的阴暗面。

优秀的历史剧应该恰当地展现每个朝代的特点。东汉政治的两大特点是：一是明帝以后的皇帝大多年少，中央政权长期处于外戚集团和宦官集团的斗争之中；二是土豪借助孝廉制度的弊端兴起，所以其政治制度对个人品行的要求很高。

《谏师联盟》一开篇讲述的是东汉末年豫州汝南许氏家族推举青年才俊的一种方式——“月评”。

影片中，月旦辩论赛的双方分别是杨修和司马懿。杨家世代为官，祖籍弘农县，与司马家祖籍河内县同属东汉司隶部。但司马家作为河内县的地方大族，与杨家是二流大族与一流大族的对决。

历史上杨修与司马懿两位出身于两大家族的青年才俊的相遇，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这段历史。司马懿在辩论中战胜杨修，意味着东汉儒家贵族政治向魏晋儒法贵族政治的转变。

翟天临 饰 杨修

剧中杨修为了凸显东汉世家的儒家文化属性，借用东汉大儒郑玄的话来论证自己的观点。虽然历史上这些话不是郑玄亲口说出的，但意思基本表达出来了。司马懿对郑玄观点的驳斥，以曹操的名法观念来看待，也体现了礼乐衰微的时代特征。

接下来就是本剧最大的特点，也是汉魏过渡时期的特点——复杂的政治对抗。这个政治对抗涉及三个层次，分别是君臣之间的对抗、政治派系之间的对抗、以及曹操皇位继承权的延伸对抗。

曹操与郭嘉

我们先来看君臣之间的对决，本片涉及两个重要的君臣关系，首先是汉献帝与曹操的关系，其次是曹丕与司马懿的关系。

曹操的父亲是名臣曹腾的养子，出身贫寒宦官家庭，所以从小就被人瞧不起，直到被时任都督司马懿父亲司马防看中，才得到提拔。

因“懿卯诏”事件被冤枉入狱的司马懿的父亲司马防

曹操的历史影响力在于他能“以君命诸侯”，本片在月丹平故事之后，紧接着“懿弼诏”的故事，凸显曹操对汉献帝的蔑视，在殿前杀死献帝妻董氏，将群臣囚禁在台阶之上。

虽然历史时间点错位，这一幕稍显缺少东汉礼仪，但导演还是恰当地展现了瞬息万变的政治形势和曹操雷厉风行对时代的影响。

曹操杀董夫人

剧中曹丕与司马懿的关系，体现了东汉世家政治的确立，以及世家由家仆制向君仆制转变的过程。司马懿早年入曹丕麾下，为其谋士，为其献策。

曹丕即位后，任命司马懿为尚书，为了阻拦他的发展，特意安排了一位政治间谍白夫人在他身边，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间谍竟然被司马懿的魅力所征服，成为了双面间谍。

张钧甯 饰 白灵君

东汉贵族之间靠联姻来维系亲情，本是常态。司马氏祖籍是河内郡文县，其妻张春华的父亲曾任文县令。以上种种，都可以作为旁证。

政治派系的对峙贯穿全剧，在懿岱召事件之后，剧中展现了司马懿机智救父司马防的场面，此时却说明杨家位高权重，但权势不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司马家的地位要低得多，又受到中央贵族的排挤，只能靠自己寻找出路。

因此司马懿只能投靠曹操集团中颍川贵族集团代表荀彧。

王劲松 饰 荀彧

曹操手下最重要的两位谋士，就是来自颍川文臣集团的郭嘉和荀彧。郭嘉才华横溢，学识渊博，因与曹操出身贫寒，深得曹操器重。荀彧同辈兄弟八人，合称“八才子”，与司马家“八大才子”遥相呼应。从世家世家来看，二人地位相近，都是地方世家的代表。

因此，司马懿在运筹帷幄之中，选择与郭嘉保持友好，但主要崇拜荀彧，并加入荀彧所在的颍川文臣集团，从而为自己之后的政治博弈增加了筹码。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贫民和贵族的对立，郭嘉甚至在临死前还劝曹操，如果司马懿不能为他所用，就趁早杀了他。由此可见当时“阶级”之间的仇恨根深蒂固。

该剧后半部分，以曹洪、曹真、夏侯惇家族为首的曹魏宗室军事集团与以司马懿、陈群为首的世家文臣集团的对抗，在田余庆等学者看来，也是曹操、郭嘉等寒门世家与传统东汉世家大族对抗的延续。

《军师联盟》后续的大部分情节，包括军屯政策的推行乃至确立曹丕皇后的种种事件，都是由于曹魏政权文武百官分属两大阶级，从而产生阶级对立而引发的政治派系斗争。

这场斗争是从争夺皇位继承权开始的，由于曹操早年比较宠爱曹植，曹丕需要通过自己的能力来壮大自己的实力，这导致了曹丕与魏晋文臣贵族的联合。

表面上是曹植与曹丕的决斗，底下却是杨修与司马懿的博弈——这就是《军师联盟》讲述的故事，隐含着东汉世家与魏晋世家的差异。

东汉中部那些恪守儒家伦理道德的大族，在礼乐崩坏的时代已经无法生存，而一些秉承法家政治、深谙世事的地方大族却存活了下来，形成了魏晋大族。

在这场贵族化变革的初期，曹魏家族一直是旁观者，偶尔也会制造麻烦，比如曹植弱小的时候，他们就想推举以勇猛著称的曹彰作为代表。

该剧最后，曹洪的感叹不无道理，他认为如果曹丕不站在宗室的角度思考问题，江山早晚会被灭亡，历史真相的最终结局也印证了这一点。

刘涛 饰 张春华

同时这部剧也有着极强的真实感，历史上的司马懿早年也是极其忌惮自己的妻子，剧中杀死男仆的张春华在现实历史中也是因为害怕消息走漏，才杀了侍女，让人不寒而栗。

这体现了汉代女性地位的提高，她们可以自由结婚，随时可以再嫁，不受歧视。曹操的卞夫人、曹丕的甄宓都是再婚。《汉书·朱买臣传》中甚至记载了无数丈夫不成器，妇女可以休妻的案例。这和现在的女权主义、男女平等是一致的。

张芷溪 饰 甄宓

《军师联盟》优点突出，缺点也很明显。影片最让人反感的就是片名《军师联盟》？但从头到尾，我们都没看到司马懿的联盟在哪里。

如果说军师联盟是以司马家为代表的东汉世家大族，那也不完全正确。剧中司马懿与曹魏军事集团颍川文臣三代的合作也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并不是什么紧密的联盟关系。

与杨家交好，最多是爬上超级大家族的一条路，司马懿在与杨家闹翻后，却通过政治博弈，获得了曹魏文臣核心群体颍川氏代表荀彧的支持，从而站稳了政治地位。

后来他和陈群共同提出了九品制，陈群也是颍川世家，其家族世代为臣，九品制就是为了巩固世家的统治地位，陈群被认为是继荀彧之后颍川世家的第二代核心人物。

司马懿与陈群

就连钟繇这种与司马懿合作有限的老将，也出自颍川氏族。但随着剧情的发展，我们发现杨修与司马懿是公开对立，荀彧与司马懿只是政治上的合作，陈群与钟繇更像是好人，虽然合作较多，但并没有牢固的联盟关系。剧中钟繇的儿子钟会最多是师徒关系，钟繇无时无刻不在身边指点江山，对司马懿也并非绝对忠诚。那么“谋士联盟”又在哪里呢？

所以这个听起来像网游的剧名，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改成《军师联盟：司马懿的战略谋略》才比较合适。

本片的第二个不足是，不知道吴秀波是不是想降低制作成本，虽然把权力斗争的文戏发展到了极致，但是却几乎放弃了对战争的刻画。

众所周知，三国时期是一个战乱不断的时代，但本片却没有出现任何战争戏份，就连刘备、孙权这样的政治人物也几乎没露面，甚至包括前期讨伐袁绍的场面，前一个镜头是许攸投降曹操并献上官渡之战的必胜之计，下一个镜头就直接是曹丕和曹植为了争夺袁绍次子袁熙的妻子甄宓而展开的宫斗。

完全与战争隔绝的三国已经不是我们熟悉的三国了，或许导演觉得完全没有武打场面太过分，所以就加了一些时下流行的玄幻武打场面，这就显得格格不入了。

比如司马懿的两个妻子和侍女，个个都身怀绝技，就连张春华，也能在冰封的江水中深潜，轻功飞翔，达到了所谓的日行千里的地步，实在是违背常理。

本片最后一个不足之处是时间线混乱，历史错误频发。

不可否认，所有历史小说都具有戏剧感。即便是像《三国演义》这样高度还原的作品，也有不少作者篡改历史时间顺序和人物，嫁接情节，塑造人物性格特征，比如徐庶荐举诸葛亮、潘章密谋杀害关羽等，都是违背历史的。虚构本身没有问题，但一些核心价值观还是值得尊重的。

《军师联盟》的创作目的似乎就是借用一个大的历史框架，然后往里面随意填充内容，矛盾与无稽之谈不缺。倒不如像《琅琊榜》那样直接悬置现实，营造一个完全虚拟的上古世界。

结合三部正史传记《三国志·魏书·武帝本纪》和《文帝本纪》，以及《晋书·高祖宣帝本纪》，我们可以梳理出丛书中出现的具体历史事件的发展脉络：

月旦审——秘诏——官渡之战——灭袁绍——让甄宓为曹丕妃——华佗被杀——曹操去世——曹植作七步诗——夏侯惇去世——韩魏禅位——九品官制确立——曹氏将汉献帝之女献给曹丕——曹植作《洛神赋》——曹丕立郭皇后——白夫人嫁给司马懿

蓝色文字部分是史实，黑色文字部分则不太符合历史，也就是说，这部剧的时间线有一半是被还原的。

在中国历史长河中，晋朝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案例，它不仅仅是一个特殊的宗族政治形态出现的问题，更让后人惊讶的是，晋朝延续两百余年，却没有出现一个被人传颂千年的杰出皇帝，更没有出现一个太平盛世、国泰民安的时代。

这一切的问题，都和司马懿个人的精神归属息息相关。

一般而言，政治家应当忠于自己的意识形态立场，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无论政治抱负处在正义天平的哪一端，都是忠于自己的信仰而存在。

但如果用这个观点来概括司马懿的政治生涯，就不成立了，司马家族可以追溯到跟随项羽灭秦的赵国贵族司马昂。

学者指出，从司马懿十二世祖司马昂，到司马懿曾祖父司马钧，仍是世袭将领，但到了父亲司马防，家族属性“由武转民”，成为以儒学闻名的文官家族，身份属性发生了变化。

然而，司马懿在立国之时，却不在乎什么儒家伦理道德，全凭名利和法律来治理国家。他既能拉拢贵族势力为自己效力，又善于利用师徒关系来培养自己的追随者。出身寒微的邓艾就是一个典型例子。

司马懿继承了曹操无拘无束广纳人才的特点，并充分利用儒家尊师重教的文化来谋取政治利益。

刘令芝 饰 邓艾

这一切政治抱负也和魏晋玄学的兴起有关，在这之前，中国的政治文化是以儒家思想为基础的。

据学者考证，董仲舒从未说过“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独尊儒术的政治主张在汉代确实长期实行，但并未罢黜百家。因此，黄巾之乱、五斗米教两大早期道教势力在东汉末年影响巨大。随着东晋《抱朴子》、《老子想而后行》等道教文献的出现，道教文化才正式确立。

自东汉初年，汉明帝修建白马寺后，佛教开始传入中国，东晋时期，高僧法显西行取经的故事成为一段传奇。

三国时期是一个思想大震荡的时代，处于时代中心的政治家在行使权力时，会吸收各种思想流派的元素，因此一个人并不只代表他所属政治集团的诉求，有时诉求可能过于模糊，结果导致政治手段虚伪、不诚实的例子不胜枚举，这也是影响后世中国政治的阴暗面。

三国的政治谋略一直受到历代政要、商界的推崇，就连那些用尽各种手段的“三十六计”和浓墨重彩，自魏晋以来，也成了千百年来的毒药。

再加上司马家族从曹魏手中夺取政权，意味着世家地位的回归和加强，贫富之争也在这个时代确立，所谓寒门难出贵子，其实在几千年前就已经确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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