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出生的张艺谋,1978年考入刚刚恢复的北京电影学院,时代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太清晰了。中国改革开放40年,也是中国电影现代化的40年,在这个过程中,张艺谋和他的“第五代”同学们既是先驱者,也是中坚力量。
张艺谋讲述,马蓉蓉编辑
《影》讲述的是草根的故事
2018年是改革开放40周年,也是我艺术生涯40周年。
9月30日,我的第25部电影《影子》将上映。在我的所有作品中,我认为《影子》是一部非常有特色的电影。这是一部古装片,一个关于替身的故事。从三四十年前看了《影子武士》之后,我就一直想拍一个关于替身的故事。
中国古代资料中关于双人的记载非常少,如果有,也只是寥寥数语,非常模糊。我觉得这一点很特别,也很吸引人。我不相信几千年封建社会,帝王将相不用双人。后世认为秦始皇用过双人,只是没有记载。
这10、20年,我们的市场发展很快,古装剧拍了一部又一部,翻来覆去,一直没人用替身。正好朱苏锦写了一部讲三国的故事,叫《三国荆州》,我看了很喜欢,就想跟他合作。
于是,我把朱苏锦的小说和剧本,完全改成了一个以替身为主角的故事。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因为《三国》是一个帝王将相的故事,充满了权力、战争、谋略。这里的主角永远都是皇帝和侯爵。这是一个贵族的游戏,没有普通人。我觉得如果把普通人设定为主角,会非常颠覆。所以在现在的版本里,我取消了三国背景,转而突出平民主题。
《影》的主人公是一个平民,一个草根。我的重点其实就是写这样一个平民的故事:无论是草根的反击,还是农民的起义,反抗,生存,野心……不管怎样,这是一个人的故事。它摆脱了权力斗争,摆脱了古装剧的常规题材,我喜欢这一点。
我个人从来都不看得起自己,总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手艺人,能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很幸运而已,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两个弟弟都是普通工人,早就退休了。我同辈的朋友,没有一个是大知识分子,都在咸阳的工厂里工作过,现在都退休了,都是退休的普通工人。
我也是干了7年厂,家境也不好,如果没有时代、机遇、各种机缘巧合,我今天也不会坐在这里。
一步步,时代塑造着我们。
“第五代”是时代造就的英雄
1977年10月,中国取消了大学推荐制,恢复了文化考试制度,择优录取。我知道那一年恢复了高考,但当时还不太明白,觉得上大学跟我没什么关系。
1978年,高校恢复面向社会招生,我恍然大悟,好像我可以上大学了?好像家庭背景不再是障碍了?
1978年之前,北京电影学院还叫中央第五十七艺术学院电影系,直到1978年才恢复为北京电影学院。当时我的学习成绩只有初二的水平,只能靠文科和体育专业来谋生。在朋友田军的建议下,我决定报考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
后来我就成了我们班年龄最大的学生,也就因此有了“老牟子”的绰号。
因此,我的作品从一开始就比同学们更加偏激,这似乎是一种焦虑感,因为我是学校里年龄最大的,我觉得自己起步很晚。所以我当时就有这种心态:我渴望展现原创,害怕自己没有时间和机会。
所以我当时的作品会呈现出一种形式上的张扬。其实直到今天,我还是喜欢有形式感的东西。《影》也是一样,黑白泼墨的风格很形式化。今天我会更理性一点,不再急于表达什么。但我还是觉得中国电影的形式太少了,有时候我们画面太多,形式本身挖掘得不够。我很愿意去探索一些新的形式,比如像《2047》这样的表演,我对这种形式有天然的好奇心。
我记忆中的80年代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年代,那个年代,一切都是一片废墟,需要重建。社会大动荡已经过去,国家不会有大战乱,社会进入和平、稳定、稳步发展的时代。我成为了一名导演,做着自己热爱的事情,接下来要思考的是自己应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那个年代,大家都在思考、谈论文艺。我还记得,当时还是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新生的我去看第一届“四月电影节”时的情景。门一开,人群并不是一个接一个地走进来,也不是排成一排。人们从室内到室外,一排排,一片狼藉,人山人海。在人群中,你根本无法独自挪动双腿。每一张照片前,至少都有五排人。
所以才有那么多优秀的小说,为创作提供了资源,才有了“第五代”,看上去很伟大,其实都是时代造就的,我一点也不敢夸张,我们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第五代”导演的电影在八九十年代国际影坛上斩获金奖、银奖,当时我被称为“专业奖得主”,好像什么奖都得过似的。其实是因为当时改革开放,我们赶上了大发展的浪潮。“文革”结束之后,外国人对中国新电影年轻一代有极大的好奇心,对这批电影有越来越复杂的解读,也增加了你们作品的意义。所以“第五代”成为八九十年代国际影坛上最有实力的一批。
“第五代”是一个历史名词,那个阶段的历史使命早已结束,历史结束了,那个过程也结束了。因为那个时代是在“文革”之后,所以人们往往用集体、大局的眼光去评价它。今天,很难用“代”和“群体”这样的集体概念去评判任何一位年轻导演的作品,每个人都是导演自己。
“第五代”是时代的产物。现在“第五代”作为一个整体已经不复存在,但是当然这些人还在那里工作。
我们不是天才,是时代影响了我们。没有那个时代的文学艺术,没有那个时代全民族的反思,我们第五代人会怎么样?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其实时代给了我们源头和土壤,我们只是做了一些符合时代的东西,更别提文学作品的力量了。
所以我一点都不高估自己。我做的一切都是在时代中完成的,借助了时代的力量。但我做得很好,这也锻炼了我,让我觉得自己可以思考。
“我怎样才能利用这个机会呢?”
90年代、2000年以后,新一代人成长起来,进入了商品时代、经济时代,开始融入国际社会,这个时代给了我们很多新的主张,包括价值观的变化,我们有了新的、多元化的思维。
《英雄》拍的时候,时代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电影工业化的方向在动。我完全是无意识地拍的,但那是一个潮流的开始,所有的商业大片、票房冠军蜂拥而出。其实,那是商业化时代的开始,巧合而已。早拍一年或者晚拍一年,都会不一样。这是王艺谋和李艺谋的故事。
我其实是“第五代”里被误解的一个人。我们对“第五代”的印象是他们是思想家的一代,但我其实是个另类。第一部属于我的作品是《红高粱》,是一部充满娱乐精神的电影,唱三首歌,跳两支舞。后来我拍了《英雄》、《满城尽带黄金甲》、《十面埋伏》,我也想拍动作片,一点都不抗拒。
本质上,我觉得我从来都不抗拒娱乐。生活中,有时候带一堆碟回家,经常先看商业片,最后放文艺片,也会看看有没有时事性。有时候看了一半就厌烦了,就直接关掉。
至于我自己,我没那么看得起自己。我生长在平民百姓中,没有贵族子弟的优越感。我觉得电影不是一种哲学思考,也不是一种参与哲学思考。电影是一种可以承载很多东西的游戏,一种幻觉,一个梦。你真的不应该那么看得起自己。如果你那么看得起自己,你可以去研究哲学、思想、社会学、写诗。这些东西很深刻。但电影真的不深刻。
我愿意拍摄申奥影片,包括担任奥运会总导演。中国人对它一直有特殊的感情。奥运会在自己的国家举行,所有中国人都视之为荣幸。我也是同样的心态。从个人角度来说,这种机会一生只有一次。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在创作中处理如此复杂的系统。最后我完全没有遇到任何问题或挫折就完成了。这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个考验。
我出生于1950年,我们这一代导演成长在一个非常政治化的时代,没有办法赶上这样的时代,我们从政治时代走到了这个融合与裂变的时代,我的冷静让我能够正常、健康地面对时代。有媒体认为我在做投机性的选择——我怎么能投机时代的机会呢?
很多东西都是顺应时代的,拍了很多商业片,也是这个时代带给我的讯息。我愿意去尝试——有些可能不是我真正想拍的,但也收获了一些导演技巧的训练,比如拍不同风格的动作,如何讲商业片的故事,如何创造视觉效果,如何与电脑特效公司合作等等。作为手艺人,还是要多多练习的。
如果我不想拍商业片,可能会得到别人的称赞,觉得张艺谋“很执着”。但人活着就靠称赞吗?不是的。我的人生不是要活成什么样子给别人看:我相信每个人的选择都是自己自愿的,而不是考虑别人怎么想。
我绝对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该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纠结于是否后悔都是没用的。当时大家都对商业时代的到来感到迷茫,对我来说,选择一些东西,迎合一些商业需求,似乎也是一种时代的影响。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过去做过的事都是时代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
在多元化的时代,做你自己
奥运十年来变化很大,更新换代速度很快,90后成为观影主力军,社会也发生了很大变化,网络时代来得很快,影响到我们每一个人,非常颠覆。
从电影来看,中国电影经历了一连串的高票房增长,“全球最大票房市场”突然到来。但如今的中国电影很难再现“第五代”在国际影坛斩金夺银的辉煌,不是我们的水平变了,而是他们的眼光变了。
经过这么多年的开放和互联网时代,他们对中国已经足够了解了,所以他们不再有好奇和神秘的眼光。一旦打开了大门,他们会更客观地看待你,作品本身也要更扎实。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们的市场很好,我们的媒体天天宣传我们的票房,第一、第一、第一。你这样说太多,很容易让人把你当成“暴发户”,觉得你的电影都是商业片。
《长城》是我尝试的一部“重工业电影”,这个项目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我的经纪人说的一句话:“导演,你有没有想过,一部中国电影上映首周就能在全球150个国家上映,而且同时获得成功?”
我们一直在说好莱坞,但是还没有人真正进入这个体系去工作。我当时觉得这是非常好的一步。因为年轻人看这种电影,加上伴随的动画、游戏,如果电影成功了,影响力会非常大,可能会有续集、系列……那是一代人的记忆。这部电影是中国题材,有中国人的审美、思维、习惯、形象。通过这种电影,几亿人能够了解中国。这不是好莱坞那种你从中国选一个演员演配角的合作,这是从“根”上做的。
拍《长城》花了三年多时间,学到了很多,长了点知识,也见识过一些糟粕。最后,简单说一句:做你自己。
我认为《长城》票房不达预期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剧本是十几年前写的,很老套;二是这是个中国故事,虽然借好莱坞之力,但还是没能在全球150个国家火起来,真正火起来可能还要等到中国强大起来。
笔记
在张艺谋的新工作室里,有一块几米高的空间,墙上贴满了他从影以来的所有作品的海报,从《红高粱》到《对话:寓言2047》。
站在那面海报墙下,你会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冲击。
2018年,张艺谋从1978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已经从事艺术行业40年了。
如果要探讨人与时代的关系,张艺谋和他的作品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典型案例。在当代电影研究领域,包括张艺谋在内的“第五代导演”被称为“改革开放导演”。他们受益于时代的变化,得到了上大学的机会,脱颖而出。每一个人都受益于时代的变化,因时代的不断发展而培养了自己的才华。这群导演顺应时代的革新登上舞台,成为改革开放风景中一个独特的、具有持久生命力的群体符号。其中,以摄影师出身的张艺谋,在每一个创作时期都紧跟改革开放的步伐,不断拓展、延续、变革、创新。
张艺谋不同时期的作品看似对比鲜明、捉摸不透,但其实“求变”“求创新”一直是他内心的动力。
把“第五代”推上时代舞台中心的电影《一个八》,借用当时最新的外国电影语言,创新了中国电影的影像表达;片尾的画面,牺牲战士的尸体被排列成一个大大的“人”字,凸显了改革开放时期人的解放精神。《红高粱》用写意的手法,将人的内心精神状态外化,呼唤出蓬勃的人性光芒。在《秋菊打官司》、《非诚勿扰》等作品中,从新时期的乡村转型到中国城市文化的崛起,张艺谋敏锐地观察着时代的潮流,并在自己的作品中探索、展现。
进入21世纪后,张艺谋凭借其艺术修养和影响力,成为推动中国电影商业化的关键人物。尽管评论界对此褒贬不一,但他确实成为中国电影人与时代同步的最成功代表。在很多时代的转折点上,他都是第一个尝试新事物的人。
其实,中国改革开放的40年,也是中国电影现代化的40年。从视听语言的现代化,到工业体系的建立、商业规则的标准化;在这40年里,中国电影逐渐摆脱了西方主流电影界眼中的“奇观”地位,融入了世界主流电影体系。其实,如果你走近张艺谋,就会发现他身上有很多优点:朴实、低调、谦虚、踏实、勤奋。甚至这段采访中流露出的感恩与知足。他保留了老一辈电影人的很多风格,比如注重剧本、人物刻画等。
他的很多思想,比如他对个人与集体、个人与国家关系的认识,其实都是50后一代人的普遍思维方式。
几年前的一次采访中,我问他:“你认为自己是一个现实主义者,还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他回答说:“我们都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结合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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