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无聊的我刷着手机上网，刷着微信，各种信息一下子涌入我的眼帘，励志、心灵鸡汤、健康、修身、吐槽、恶搞、改朝换代的笑话、天下大势的讨论……各种信息炸弹接踵而至，差点炸裂我那渐渐疲惫的眼睛。

于是我闭上眼睛，让思绪休息。当然，我无法让思绪一直休息，但我正准备开始做白日梦。突然，一阵滴答声提醒我把脚从梦境的门槛上撤回来。我睁开眼睛，匆匆回到现实世界。

原来是新疆来访的朋友，小窗口里已经贴上了他的贺年卡和几条语音留言。这是一位英俊的维吾尔族小伙子，眼窝深邃，眼睛明亮，鼻梁高挺，留着一头卷曲的胡子。他没上过高中，考进了乌鲁木齐的一所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后，他应聘了好几份工作，但都被拒绝了。他回国继承祖辈的“职业”——骑马放牛羊。近年来，互联网发达，“春风过玉门关”——移动宽带网络覆盖了新疆北部喀拉峻辽阔的草原——他们的家乡。小伙子是个半吊子的“汉语大王”，接受新事物很快，很快就成了手机网瘾患者。不知道他是怎么联系上我这个汉族老头的，还和我交上了朋友。没想到，要是相处不来，也就罢了。我们一在一起，就成为汉族和维吾尔族融合的桥梁；我们一在一起，就成为跨越近30岁年龄差距的朋友。

他说，此时的他正在“工作”，在“工作”——从他的栗色马上下来，坐在蓝天绿地下的一排白杨树下，看着他那几百头牛羊在风吹草低、风停草高的田野里起起伏伏。他心里涌起一种自豪感，就像将军检阅部队一样。他纵容它们的自由，同时也纵容了自己的自由。“自由”了很久，他忍不住让它和你那个船夫老伯伯在这里吃草。

我无法回应他的“自由”，只能时不时开些玩笑，引发他无边无际、无限的自由。当然，在他和坐骑“自由驰骋”了一定时间之后，各种话题最终还是会回到他脚下草原的本源。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本源”中夹杂了草原过年的元素。

他说，以前维吾尔族人是没有过汉族新年的，他的祖先居然如此重视春节，真是不可思议。汉族人，因为发达的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而进化到今天这个地步，居然在春节前几天就有几亿离家在外的人疯狂地赶回家，以至于一堆游子为了一张小小的票子争先恐后甚至打架，脸红了或者热血沸腾了！何必呢！他的爷爷觉得每年央视的春晚都好热闹啊！一个看不见的“新年”和那些密不可分的民俗连在一起，唱歌跳舞说笑，把原本应该用来睡觉的时间变成了繁荣热闹的时间，花光了各种钱，好像以后不用再活了。真不知道是烧脑，还是玩的开心？这一切，都让老一辈人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像广告狂人节一样的奇异时空。

当然我知道，包括维吾尔族在内的很多穆斯林，过去只过两个节日，一个是宰牲节，一个是开斋节。宰牲节的意思是“宰牲节”，更神圣的称呼是“宰牲节”。毫无疑问，这是他们更看重的节日。但他们并不像汉族的春节那样欢庆这个盛大的节日，他们庆祝这个节日的主要方式是载歌载舞，欢声笑语，歌声阵阵，敲击声响彻云霄。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民族融合的浪潮逐渐形成，逐渐冲刷了一代代穆斯林对于新年和节日略显狭隘的看法，立志建设祖国西北边疆的汉族人民饶有兴致地与他们一起庆祝宰牲节和开斋节，穆斯林人民自然也投桃报李，认真对待汉族人民的春节。

正是在这种新年习俗改变的背景下，我的一位年轻的穆斯林网友给我寄来了一张贺年卡，提醒我，那时离汉族新年只剩一个月圆了。他说，虽然我对你们的“新年”很重视，但草原上不会形成什么气候，更不会形成什么气氛，到时候我就会忘了。所以趁现在还记得，不妨提前祝你们新年快乐。

我告诉他别跟我胡说八道，没想到这话竟然把他引向了一个更严肃的话题。他说，其实在他早期的观念里，“年”根本不是一个假概念，至少不是他族人口头传承中出现的时间范畴。那它到底是什么呢？说得更玄乎一点，“年”不过是一种动物罢了。

是的，他们的祖先将年兽描述为一种凶猛的动物，体型不如恐龙或大象，但可能与老虎或狮子一样大。但它长什么样？没有人能肯定甚至清楚地说出来。从我朋友零散的描述中，我只能猜测它看起来像神话中的貔貅。

我们祖先口中的“年”其实并不怎么招人喜欢，相反，它令人厌恶，令人恐惧。说白了，它就像是神在严寒的冬天派到人间来的一头恶兽，想要考验和培养人们保护牲畜的能力。这个家伙平时很少见到，却在冰雪覆盖苍茫大地的时候出现。这个家伙到底长什么样子？从来没人见过。虽然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亲眼见过这个家伙，龇牙咧嘴，张着爪子，嚎叫咆哮声远胜于老虎和狮子，但大家都知道，这个家伙只是在把脉大家对这种诡异超自然力量根深蒂固的信仰和盲从，胡言乱语而已。

真的有“年”这种恶兽吗？起初人们相信这个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也过年。但那只是一种心理暗示，让人们点起火把吓跑“年”，以免受到伤害。久而久之，后人基本上不知道这件事了。

后来，当维吾尔族男孩亲身经历了在天山深处原始牧场上过冬的场景后，他对于“年”的传说开​​始动摇了。

几年前的一个深秋，他五十多岁的父亲正带着几个年轻牧民去八百里外的天山腹地一片避风、温暖湿润、水草丰美的大草坡上放牧。他毫不犹豫地把父亲推下草坡，夺过他手中的鞭子，骑上马，赶着牛羊向绿黄相间的山麓走去。

跑了几天就到了。那里环境很好，一年四季气候宜人，是牛羊过冬的好地方。不过，那里地处荒凉的山谷，交通不便，基本靠马匹。通讯和网络还未普及，手机、电脑、电视都只是摆设，唯一能和外界联系的，就是通过80多公里外一个县城的邮筒。

这个冬天格外寒冷，冷得刺骨，连这片避风坡都没放过。极寒伴随着连绵的风雪，绕过了阻挡它的大山留下的空隙，一步步深入腹地。于是，那股凝结在身上的寒气，显得更加浓郁，更加细腻，更加森冷。

幸好，他和牧民们有酒、有肉、有奶酪，还有大量积攒下来取暖用的干牛羊粪……他们也年轻力壮，有说不完的话题——维吾尔族和汉族哪个姑娘最漂亮、最迷人、最有魅力，这些通俗而不粗俗的话题——所以北风大雪十天半月的严寒也奈何不了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畜食物越来越匮乏，取暖用的牲畜粪便越来越少，他们难免会感到饥饿和寒冷，更难受的是心里不时涌起的无聊、孤独，甚至思乡之情。除了想家，我的挚友小弟弟还有一个更大的困惑：年在哪儿？据说每到严寒时就会出现的凶猛怪兽“年”在哪儿？就算他之前惧怕取暖的火，犹豫着不敢前行，但最近他却很少生火，为何不展现出他的凶猛呢？

经过几天的饥寒交迫，又经过几天的惶恐与期盼，年先生依然不见踪影，甚至连一点迹象都没有，反而是几辆镇上派来帮忙的大卡车开过来了……

回国之后很久，我还在对这个“年”疑惑不已，这个不靠谱、不可靠的“年”彻底颠覆了世世代代流传的凶猛而美丽的传说！

一年究竟是什么？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神灵？还是一叠纸或电子日历？还是小草变绿、变黄、变枯萎、再变绿的轮回？还是爸爸脸颊上花白的胡须，飘落的白发……大叔，请你告诉我。

我愣了半天，无语了，虽然我可以告诉他最抽象、最通俗、最权威的答案，但我想那并不是他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