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植发行业规模在三年内翻了一番,30岁以下人群是增长最快的消费群体。当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决定花大价钱通过平均耗时六个多小时、头皮上扎上数千根针的植发手术来改善自己的容貌时,这不仅仅是一个医学问题,更是一场涉及资本运作和社会情绪的复杂消费变革。
文 | 董吉宁 摄影 | 保定
来植发的90后
刺眼的无影灯下,大四女生孟琪正在接受长达6个小时的植发手术。她小小的脸蛋和明亮的眼睛被遮光布遮住,露出了她认为是先天缺陷的额头。她的额头上用黑色记号笔画了一道弧线,比原来的发际线低了1.2厘米,象征着她未来的发际线是什么样的。
孟琪是一名大四女生,她利用暑假来到植发中心,希望将自己的发际线前移1厘米。
周围有六名医护人员在处理这个头,其中两人拿着植发针,其余负责麻醉和消毒,还有一些在看守。她旁边的一个托盘上,放着两小时前从她后脑勺提取的毛囊。植发手术的医学名称是“自体毛发移植”。植入的头发取自患者自身,一般是后脑勺,然后种植在需要的地方,比如头顶或者发际线,取多补少,追求视觉上的平衡。托盘里,毛囊与已经处理到2毫米的头发相连,看上去就像刚发芽的种子。
两位医生技术娴熟,从夹住毛囊到植入额头线条勾勒的区域,每一针只用了三四秒。但对孟琪来说,这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托盘里有2000个单位的毛囊等待植入,之前的“脱毛”需要两个多小时,“植发”阶段也要两个多小时。手术在局麻下进行,每移植一小块区域都要注射一针麻药,还要注射生理盐水,让头皮肿胀变软。2000个毛囊单位意味着孟琪额头两指宽的区域要扎2000多针。
接受发际线规划的患者
虽然现在的植发针比起传统的手术刀切口来说已经是“微创”了,但手术过程中医生还是需要清理血液。这不是全身麻醉,所以我没法在睡觉,六个小时显得特别漫长。我看着她皱着眉头,心里掂量着她所受的苦是否值得。
那天上午,在这家医学美容医院的候诊区,当梦琪告诉我,她也是来植发的病人时,我着实吃了一惊。和那些额头油光发亮、乐此不疲地谈论护发经验的中年大叔不同,她戴着一副墨镜,一头棕红色的卷发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看上去不像有脱发问题。“她的头发一直都很好,头发也很多。”梦琪的男朋友钟硕和她一起来的,钟硕说。后来钟硕告诉我,手术前做植发时,梦琪不得不剃光头。他看着梦琪后颈的长发被一根一根地剃掉,当时他有一种美好的东西被打破的失落感。
孟琪是典型的南方女孩,五官小,额头大,学的是建筑设计专业,这个专业被戏称为“用头发换毕业”。她经常熬夜画画、开会,工作后还要经常出差。据她所说,“从那时候起,关注发际线就成了一种职业素养”。从大二开始,受同学影响,她开始买一些防脱发、护发产品。但最终促使她走向植发中心的,并不是脱发的困扰,而是接触到医美,想要改善自己大额头形象的愿望。相比面部整形的高风险、大笔费用,植发似乎是一种低成本、低风险的改变发际线的方法,进入了她的视野。
以前,遮盖额头的老办法是留刘海,但孟琪并不满足:“刮风的时候,或者洗完澡照镜子的时候,我都忍不住后悔。既然有办法改变形象,而不是遮盖,那为什么不改呢?”于是,读研前的暑假,她走进了植发中心。
“现在的植发功能和十几年前、二十年前已经大不相同了。”姚志静医生现在是科发源的一名门诊医师,1997年进入公立医院整形外科,2003年加入民营植发机构,一直从事植发行业。
从业20余年的姚志菁医生感叹:现在的植发行业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
姚志菁说,90年代的社会风气对脱发比较宽容,人们会调侃李嘉诚“聪明绝顶”,看着发际线已经高到头顶的葛优追《编辑部的故事》女主角,人们只记住了他的机智幽默,没有人意识到他的形象是否有问题。但在这个时代,头发话题所蕴含的隐喻和与情绪的错综复杂显然更为复杂。
人们在植发方面的消费越来越积极。与十多年前人们经常出于结婚、找工作等特定原因考虑改善形象不同,孟琪说她没有任何特定的要求。“我选择暑假的主要原因是这段时间我可以呆在家里,不用见任何人。”
艾瑞咨询集团数据显示,2015年至2017年,与植发相关的搜索量增长了114%。2017年植发行业规模达到92亿元,较上一年的44亿元增长了一倍,而今年整个植发行业规模预计将突破120亿元。
最明显的增长来自于年轻人。科发源美容医院院长李兴东告诉本刊,仅仅10年前,植发大概还只是少数大龄成功人士的选择,但从近两年的统计数据来看,接受植发的人群越来越年轻化,主要集中在20岁至40岁之间,其中25岁至30岁占总人数的34%,20岁至25岁占16%。综合来看,30岁以下接受植发的人群比例超过50%。
“整体规模也增长了好几倍。”李兴东回忆,10年前,暑假是植发行业的淡季,因为很多患者担心出汗会导致伤口感染,经常一天连一个患者都接不到。但现在,暑假已经被视为争夺学生市场的重要节点。大厅里,贴着专门针对大学生的暑期优惠信息,也能看到一大批像孟琪一样的年轻面孔。“仅北京分院,每天就安排了50多台手术。”李兴东说。
“植发能让我变得完整吗?”
“其实脱发这个医学问题并不复杂。”首都医科大学复兴医院皮肤科冯金格医生告诉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脱发是一个普遍性问题。据统计,中国约有2亿人患有脱发,每6个中国人中就有1人患有脱发。脱发中最常见的一种类型是男性型秃发,与男性激素分泌密切相关,脱发患者中近70%为男性。
冯金格强调,首先脱发是一种退行性改变,通常从成年开始,人的头发量就呈现整体减少的趋势,速度主要由基因决定。“无论是调整情绪还是使用护发产品,都只能延缓,而不能逆转。”
“但从趋势上看,脱发问题肯定是越来越普遍、越来越年轻化了。”冯金格说,“饮食不规律、精神压力大都是破坏人体内分泌平衡,导致脱发的因素。频繁烫染,以及过度清洁,直接从外部损伤头皮毛孔。”这些都是当代年轻人的日常生活。
2016年中国健康促进教育协会发布的《中国脱发状况调查》显示,我国脱发人群约有2.5亿,主要集中在20至40岁之间,30岁左右发展最快,比上一代早了20年。
植发的原理其实很简单,从头发从未脱落的区域取出健康毛囊,移植到缺乏健康毛囊的区域。在医疗条件好、医生技术好的情况下,毛囊的成活率可以超过90%,而且不容易脱落。对于定期来就诊、有明确改善容貌愿望、口服药物无效的患者,冯金格也会建议他们去做植发。“从医学角度来说,植发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植发手术通常需要五到六个小时,并且需要多名医生的配合。
但很多时候,面对植发患者,医生要解决的不仅仅是医疗问题。
姚志静说,20年前她刚入行的时候,人们对植发技术还充满不信任,患者往往每周都坐车去植发中心观察、交流,才决定做植发,这个过程要两三年。但如今,年轻的植发患者会更快地做出手术的决定,尽管她认为从医生的角度来说这没必要。她记得几个月前有个男孩来到这家植发中心,不到一个小时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做手术。
当天早上八点半,姚志静刚在办公室坐下,门就被猛地推开,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男孩冲了进来。他身高近一米九,带队的护士就站在他身后半个身子的地方。男孩脸色通红,满头大汗,姚志静以为他出了什么急事,需要紧急处理。男孩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医生,不用预约可以安排植发吗?我今天就要,马上。”“语气还挺咄咄逼人的”,姚志静回忆道。
她看着眼前的男孩,是个帅气的小伙子,头发乍一看没什么问题,不长,像是刚剪的,理发师做了一个简单的造型,中分,尖尖的,让他看起来更挺拔一些。不过男孩自己看起来不太满意。
半分钟后,一名中年妇女急匆匆地跑进屋来,是男孩的母亲。母亲一脸尴尬地向姚医生解释,小区附近新开了一家理发店,自己有会员卡,推荐儿子去试试。儿子之前的发型是斜刘海向前梳,这次理发师坚持说他适合新发型,就给他剪成了现在的发型。儿子立马不满意,“昨晚没睡好,一大早就过来了。”
这位小伙子的情况有点复杂,他有着M型的发际线,额头的发际线比两侧的发际线稍微后退。这种发际线如果有脱发问题,那就更加严重了。相比于头顶或后脑勺的“地中海式”脱发,这种情况下脱发部位位于最显眼的前部,就像英国足球运动员鲁尼一样。
但从脱发程度来看,这名小伙子只是2级脱发。按照国际上通行的脱发标准,在全部7级脱发中,1级为“无脱发,发际线未成年人”,而7级脱发则需要移植5000至8000个毛囊单位才能恢复正常样貌。这名小伙子的2级脱发,意味着“正常成年人的发际线与青少年的发际线相比后退了1至2厘米”,只比同龄人提前了一两年。
姚志静判断眼前这个男孩暂时不需要植发,头发看上去还不错。她问了家里其他男性,都没有脱发史。这通常意味着,只要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不会很快出现大面积脱发。18岁,人体的激素分泌水平还在变化。“是不是太早了?要不等一两个月,再用刘海遮住?”姚志静试探性地问道。
但男孩也做了不少准备。“我查了很久的资料,这个方法最好,一劳永逸。”随后他主动询问医生发际线要往前移多少。男孩母亲问了几个关于手术效果、安全性的问题,也没反对。姚医生同意了。最终,一个移植1500单位、花费3万多元、发际线往前移1厘米的方案讨论通过了。
术前给男孩剪头发时,姚志静注意到男孩的额头全是红的,有的地方还肿起来了。男孩才说是不小心撞上去的。被推进手术室时,他妈妈告诉姚医生,是因为她儿子昨晚一个人的时候,头撞到了墙上。孩子说起这件事已经两三年了,总说自己看起来老了。他已经是青春期了,学校当初还不允许留长发。是孩子爸爸去找老师说明了情况。“他都快被头发给害苦了,原来他的刘海谁也掀不起来。”
从医学角度看,对患者头皮状况进行医学诊断并不复杂。“通常用专门的毛囊检测仪,照射头皮毛囊,看毛囊是生长、萎缩还是休眠状态,再询问家族是否有脱发病史。10分钟内,基本就能得出医学结论。”姚志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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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植发医生与患者的对话往往长达一两个小时,除了讲解发病机理、分析手术过程,这个过程的一个重要环节就是倾听患者诉说生活中的烦恼,替患者分析植发手术能给他的形象乃至人生带来哪些改变。有些问题颇具哲学性。比如,一位刚经历相亲失败的中年女士曾问姚志静:“植发能让我变得完整吗?”还有人问:“医生,我现在植发能弥补年轻时没有一头飘逸长发的遗憾吗?”
姚志静只能根据自己的经历,克制地去理解和回答这些问题。对于一些脱发严重、追求完美的人,她只能遗憾地向他们表达:“很抱歉,以你的情况,即使植发,也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拥有浓密的头发,只能改善一下现有的形象。”对于那些因此感到沮丧的人,姚志静也需要提供一些“振奋人心”的
“试试烘焙或插花吧。生活中除了头发,还有更多值得关注的事情。”那天早上,我听到她对一位家庭主妇说道。
创造了数千亿的需求
很难说脱发焦虑和植发广告哪个先席卷中国。放眼望去,公交站、地铁通道、电梯里,植发广告总是以最简单的画面和文案出现在人们眼前——秃顶的人不断遭遇挫折,生活艰辛;而头发浓密、自信的人则崛起,成为人生赢家。文案也非常感人——“早上植发,下午上班!”
与此相对应的是,姚志静医生接到的小面积植发、发际线微调等“小”订单也越来越多。医美平台新氧发布的数据显示,仅去年“双十一”期间,全国各大医疗机构就售出了1.33万例植发项目。其中,科发源在天猫旗舰店推出的微针植发项目销售额达1141万元。永和植发创始人兼CEO张宇表示,近年来,永和完成的手术例数同比增长近100%。
改变背后的原因,是植发技术的进步。李兴东院长告诉记者,自2004年左右FUE(无疤痕植发)技术进入中国后,植发市场规模逐渐扩大。此前的FUT(有疤痕植发)方法比较惨烈,患者会整片皮瓣被取走,头皮上会留下疤痕。而且因为疤痕非常明显,每次取发只能从下往上,没办法跳针。为了均匀,能取的头发数量也比较有限,“之前2000单位已经是极限了”。而新的FUE技术,通过植发针直接从供区提取毛囊,减少了创面。患者术后第三天就可以洗头。这也是很多机构宣称微创的由来。 由于是“点提取”,FUE方法提高了种植的均匀性,4000个单位以上的大规模种植和小规模的加密、修复成为可能。
真正带动行业爆发的,是资本。2017年下半年,永和植发宣布获得中信产业基金投资,融资金额约3亿元,2017年投后估值约5亿元;2018年初,华盖医疗基金注资5亿元,战略控股碧莲生植发。“一旦资本进来,整个行业的规则就变了。”李兴东告诉我,“本来科发源可能是行业老大,但那一年永和迅速扩张,在规模上超过了我们。”科发源广告部一位负责人告诉我,相比前几年,“广告规模至少增长了3倍。”
王强当时参与了永和植发的投资。他告诉本刊,当时的大背景是人们的消费在升级,年轻人更在乎自己的整体形象,医美行业迎来整体爆发。但因为几家医美平台出现医疗事故,投资机构逐渐把目光投向了手术风险更低的植发领域。“前期我们先把‘90后’脱发话题推到市场上试水,放到一些都市生活公众号上,发现大家对此有共鸣。就是现在的年轻一代不会像上一代那样以自卑的眼光看待脱发问题,反而会自嘲、拿它开玩笑,愿意去解决、改善这个问题,这就是市场的潜力。”
“当时,基本上只有一线城市才有植发中心,在其他城市,包括很多省会城市,植发服务只是整形医院的一个医疗项目。很多人本来想做其他的,但发现调整发际线有同样的效果,风险更低,于是就接触了植发。”对于一个垂直领域来说,这意味着植发还有很大的市场空间。后来,王强的投资机构委托了专业的市场评估服务商对植发行业进行评估,得出的结论是,包括医学植发、整形植发、眉毛移植,这是一个千亿级的市场。而当时,整个中国植发市场规模还不到50亿元。
在孟琪植发的植发中心,墙上贴满了植发的影视明星、政界人士、商界名流的照片,隐约表达了头发与成功的联系。姚志静还在微信朋友圈发布她为不同患者拍摄的短视频,并配文:“各位发友们,看,这是三个月后的检查,长得多好啊。”
民营医疗机构历来重视患者之间的互动,尤其是早期,通过新老患者的口口相传,积累了口碑。这些医疗机构每周末都会举办“发友会”,通过派发洗发水、护发用品等方式,刺激新老发友们相聚。“发友”是他们彼此的称呼。在姚志菁看来,这个称呼让他们与患者这个负面概念区分开来。
年轻一代的争夺已经上升到网络世界,在知乎、微博、哔哩哔哩、抖音,甚至淘宝、天猫上,各大植发机构都有相应的流量入口,“导医”会抓住一切机会劝你去做植发。
阿豪是一家直播平台植发机构的“植发大使”,每周直播一次。他是一名男性护肤博主。这是半年前给他手术费打六折的条件。他需要直播20场,患者提到他的名字,他就能获得提成。每周四晚八点,他就会点开视频,之前抛给姚志静的问题,现在都抛给了他。
阿豪坦言,自己有自己的说话方式,平常他不会说植发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改变,但植发本身就是一种改变:“你要有意识地改变自己的形象,你去健身房、去游泳,最后朋友说的不是你形象变了,而是你变了。”他认为,现在的年轻人很热衷于此。具体方案,他会推荐资质更好、营养套餐更好的医生,推荐“微针”而不是常规的FUE。“你是搞IT的,不知道吗?英特尔的处理器,7nm和14nm能一样吗?”不过,从“14nm”到“7nm”,植发成本也大幅上涨。 姚志静告诉我,早些年,植发只需两三万元,而现在植发动辄七八万元,甚至十几二十万元的也不再罕见。
消费是一步步制造、构建的。陈星今年27岁,在五道口附近的一家互联网公司从事软件开发工作。他说自己一点都不在意形象,是个典型的程序员,大学时交过一个女朋友,“彼此爱到不在乎外表”。他“996”工作,熬夜加班,带项目组,时不时还要应酬、吃饭。有限的闲暇时间里,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看游戏直播,《绝地求生》。
“大概两三年前,我去日本休年假的时候,身边几个朋友让我带一瓶生发用的头皮护理液给他们。我当时完全没有概念,以为是见效快、效果好的药,涂几次就能恢复头发,就自己留了两瓶。每天早上起床、睡觉前各涂一次,涂了大概10个月,感觉没什么效果。后来我问身边的朋友,大部分都说只是让头皮感觉清爽,寻求心理安慰。我说你就是瞎折腾。但在这个过程中,你开始越来越关注头发,好像有仪式感一样。再加上身边不断有植发广告提醒你,你越来越觉得这是件大事。”陈星说。 他将最终决定植发手术的动机,归结于无法容忍这种装腔作势的心态,“我正在用一定的确定性来代替不确定性”。
我见到陈星时,他刚刚做完长达5个小时、植入了2300个单位的植发手术,额头上已经结了黑色的血痂。他还办了头皮护理卡,每周来一次,费用是600元。这场“本来可以避免”的手术,花了近10万元。但陈星觉得,这笔钱花得很值得。他用诗意的方式向我描述了植发手术时的感受——“每植一根头发,都会又麻又痒,就像种下一把稻子,就盼着它们生根发芽、结出果实。”
但姚志京对这样的描述表示怀疑:“麻醉之后他应该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对大多数人来说,植发过程就好比枕着木头枕头睡觉一样。”
(本文原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34期,文中孟奇、钟硕、星辰、王强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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