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年秦朝
陈旭斌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21 年 7 月版
《三国志·魏书·董耳、袁刘列传》中的《袁绍传》是一篇很有意思的文字。
《袁绍传》有一半以上的篇幅,把曹操的死敌袁绍描绘成一个大傻瓜。凸显袁绍愚蠢的核心手法,就是夸大田丰和鞠寿的智慧。据书中记载,田丰和鞠寿给袁绍提了很多好主意,但袁绍几乎全部拒绝了,最终以失败告终。袁绍一共拒绝了八次,具体如下:
1、鞠苏劝袁绍迎送汉献帝到邺城,袁绍拒绝了。
2.袁绍让长子袁谭统领青州,居肃劝阻,但袁绍“不听”。
3、曹操东征刘备时,田丰劝袁绍偷袭曹操后方,袁绍“失望了”。
4、袁绍欲南下攻打曹操,田丰、莒肃极力反对,袁绍“疑心重”,不听。
5、居肃对袁绍说颜良“顽劣”,不宜重用,但袁绍“不听”。
6.袁绍想亲自率军渡过黄河,鞠苏劝阻,袁绍不肯。
7. 袁绍与曹操在官渡对峙,居肃劝其与曹操打持久战,袁绍“拒绝”。
8.鞠肃劝袁绍派兵攻打曹操的游击队,以保护粮草运输,但袁绍“又不肯听从”。
这八点给人的直观感受就是,从建安元年(公元196年,献帝迁都许昌)到建安七年(公元202年,袁绍去世)之间,袁绍几乎没有做对过一件事,极其愚蠢。从裴松之的注解中,我们可以知道,这八个“不听”和“不从”的出处,就是《魏书》。
王诜的《魏书》是曹魏朝的一部正史书,其中的《献帝传》用到了很多曹魏朝的官方文书和档案。整理文书档案也是魏明帝时期正史工作的一部分。其编撰整理的核心目的,就是为了确立曹魏皇权的合法性和合法性。显然,这是胜利者意图证明一个结论:胜利来自于胜利者的高明才智和谋略。
即便这八个“不听”和“不从”都是真的,也并非曹操在汉末群雄中胜出的核心原因。相比个人的才华和谋略,能否建立比其他强者更为稳定有效的汲取体系,进而汲取更多的人力物力,在乱世争霸中更为重要。换言之,谁的汲取和控制民心的能力更强,往往谁的胜算更大。
但这样的成功经验并不适合载入官方史书。
《三国志·蜀书·先主传》记载,曹操攻打荆州时,荆州十余万百姓愿意携家眷跟随刘备。“丛氏门下及荆州百姓多随从先主,至当阳,有十余万人,辎重数千车,日行十余里。”这乍一看似乎不合情理,无论多么仁义的人,都不可能带动十余万人背井离乡跟随。但这在那个时代是可能的。然而,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不是刘备的“仁”,而是曹操的“恶”。
汉末军阀中,曹操最爱屠城,史书上记载的只有:攻张超而屠雍丘、攻徐州而两次屠彭城、攻乌桓而屠柳城、攻关中、陇右而屠兴国、扶汉、河池、攻后阴而屠宛城、攻袁绍而斩降兵八万。其中以“徐州惨案”最为惨烈。据《后汉书·刘裕、公孙瓒、陶谦传》记载,初平四年(公元193年),曹操征讨陶谦:
破彭城、富阳……又攻下曲里、巨陵、下丘,尽数屠戮,男女数十万,鸡犬不留,泗水断流,五郡守卫,始得李傕之乱,逃往陶谦之民,皆被杀。
《三国志》对“徐州惨案”大加粉饰,《武帝本纪》则选择淡化,只留下六个字:“所到之处,杀人无数。”《公孙瓒陶四张传》改口说:“荀彧兵败逃,死者数万,泗水断流。”唯有《荀彧荀攸贾诩传》留下了荀彧劝曹操不要再攻徐州的理由:“前攻徐州,用威刑,童子壮丁,念父兄之耻,自守不降,方可破之。”“威刑”和“童子壮丁,念父兄之耻”几个字,足以说明这次屠杀规模之大,给徐州百姓造成了极大的恐怖。
因为有“围剿投降者不赦免”的屠杀律的存在,曹操屠杀的次数应该更多,只是没有被史书记载。《三国志·魏书·张乐豫章徐列传》和《三国志·魏书·程郭董刘姜刘列传》中都有此律例。《三国志·魏书·张乐豫章徐列传》记载建安十年(公元205年),于禁杀投降的常喜时说:“君不知主公常令!围剿投降者不赦免。遵律奉行,是行之礼。”于禁说:你们应该知道主公有“围剿投降者不赦免”的“常令”,服从命令是我们的义务。
据《三国志·魏书·程、郭、董、刘、姜、刘传》记载,建安十六年(211年),曹操伐马超,留曹丕镇守后方,田隐、苏伯在河间起义反抗曹操统治。将军贾信率部平定叛乱后,欲援引“围困投降者不赦”的法令,将投降的俘虏全部杀掉。 程昱出面劝曹丕不要这么做,理由是“诛降者,是谓动乱之时,天下乱,故围而投降者,不赦免,以示威势于天下,开有利之道,使之不被围困。今天下大致定,而其在州内,此贼必定投降,杀之不成胁,非当日杀降者之意。”他想告诉曹丕的是:过去与其他军阀争夺天下时,为震慑敌人顽抗,才制定了“围而投降者不赦免”的法律;如今天下大致定,在自己的地盘杀降者,是毫无意义的。
结合《三国志·魏书·张乐、余、张、许列传》和《三国志·魏书·程、郭、董、刘、蒋、刘列传》可知,“围城投降者不赦”这一政令是曹操制定的“常令”,曹魏将领长期践行。根据《三国志·魏书·袁、张、梁、田、王、兵、关列传》的记载,我们还可以知道,这一政令不仅针对敌方官兵,包括城内平民在内的其他投降者也“不赦”。《三国志·魏书·袁、张、梁、田、王、兵、关列传》中有这样一段话:
田隐、苏波叛乱河间。隐等人被打败后,尚有残部,应一律绳之以法。元认为他们不是主犯,请求不杀他们。太祖同意,多亏元,才救了一千余人。在平定盗匪的文书上,一头计为十头,元呈交头目时,才记实际数目。太祖问其原因,元说:“征讨外寇,多加斩获头目,以示战功大,以示百姓。河间在境内,隐等人叛乱,虽有胜功,元却羞愧。”太祖大喜,调他为魏郡太守。
田隐、苏博在河间叛乱,被镇压后,按律,其余部也应斩首。郭元以为这些人不是主谋,便恳求曹操不要屠杀他们,保住了千余条性命。“若有余部,一律绳之以法”这句话,说明“围城投降者,不赦免”其实是下令屠城。
从初平四年的“徐州惨案”到建安十六年程昱劝阻曹丕执行“围城投降者不赦免”,曹操屠杀了无数无辜的投降士兵和无辜的平民。曹操的制度性屠杀甚至可能让以残暴著称的董卓也服输。荆州百姓被曹操的屠杀法令深深地吓坏了,听说曹军要南下,他们迅速收拾行囊南逃,这是合情合理的。毕竟,谁知道那督抚县令会不会抵抗,谁知道会不会有围城,谁知道他会不会成为“不赦免者”之一。总之,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先逃走为好。
秦朝军阀混战中,有一个很普遍的道理:手段越狠,越能榨取百姓的人力、物力,就越容易取得胜利。
曹操是汉末三国时期最残暴的人,屠城只是他残忍的手段之一,更残忍的政策是所谓的抑豪强、设立军屯。
1. 压制强势
“暴君”一词,是曹魏时期(本文中的“曹魏”一词为广义,既包括曹操统治时期的东汉政权,也包括曹丕称帝后的魏朝)用来指代地方豪族的统称,带有浓重的贬义。“剿暴”四个字合在一起,也有维护社会公平的味道。曹操建安九年(公元204年)九月颁布的《剿并令》也喊出了“忧不富贵,忧不均”的口号,说要打击“暴君”,为“下人”伸张正义。
主持公道,多半只是一句口号,曹魏觊觎的,是豪族所控制的土地和眷属,只有把他们的土地变成曹魏的财产,把眷属变成曹魏的户籍人口,曹魏才能吸引更多的人力物力。相反,如果让豪族存在,就等于给了户籍人口用脚投票的机会。当百姓无法忍受曹魏及其代理人的剥削时,就会两害相权取其轻,投入豪族的怀抱,寻求庇护。在豪族的庇护下,百姓可能需要缴纳更高的地租,但可以免除更痛苦的徭役和兵役。
仔细考察汉末军阀的命运,就会发现一个规律:致力于对内镇压强敌的军阀,对外侵略性往往很强,比如曹操、孙策;选择与强敌合作的军阀,对外扩张欲望往往较低,比如袁绍;有的军阀甚至几乎没有对外扩张的欲望,比如刘表、刘章。
这一规则形成的原因并不复杂,通过对内镇压豪强,消灭地方豪强,将民众原子化,军阀们可以用低成本加大剥削,有效榨取更多的人力物力,从而支撑其对外扩张的野心。相反,那些依靠与豪强合作的军阀集团,如刘表,在单骑闯入荆州后,选择与蔡家、蒯家合作,能获得的人力物力就少得多,而且获取难度也很高,而且大多数豪强都不愿意牺牲自己控制的人力物力去支持军阀的对外扩张。因此,依靠与豪强合作的军阀们即便有对外扩张的野心,也很难有机会付诸实践。
换言之,曹操所谓的镇压豪强,实质上是追求对自耕农和自由民征收更多的豪强税。镇压豪强是与租税制度相协调的。“曹魏的户税,比汉朝的人头税和地租(两种人头税)重了四倍左右。”同时,百姓承担的地租达到亩产的七分之一(考虑到亩产有限,这个比例其实很高了),比汉朝常用的三十分之一高出四倍以上。如果放任地方豪强存在,百姓就会用脚投票,寻求保护,这样的强势剥削是无法长期维持的。
2. 建立军事农场
曹魏军场分为民场和军场两种。民场本质上类似于农奴制,一旦成为曹魏军场民,就终身被束缚在军场,不能随意迁徙,也不能成为县辖户籍的民,只能世世代代受军管。成为曹魏农奴不仅意味着没有人身自由,还必须将自己产出的五成(不用官牛的话)或六成(用官牛的话)上交官府。同时还要无条件地从事开垦荒地、修路、建房、交纳租俸等各种徭役,包括给上级当家奴,非常时期还要参加战争。用张大可先生的话来说,“军场民的地位就是军管农奴的地位,每个军场都是一个劳工集中营。”
自然,军农的暴政常常造成“民不聊生,四处逃窜”的现象。公元213年,曹操南下攻打孙权,下令将江淮地区的户籍百姓迁往内地。结果“江淮十余万人惊恐,逃往吴国”。曹魏百姓明白了军农的苦,纷纷逃往江南,投入了孙吴政权的怀抱,总数达十余万人。
军事聚落的奴役远比民用聚落的奴役残酷得多。为了尽可能地控制住定居在田间的士兵,迫使他们在战争中流血,在和平时期流汗,曹操建立了以强制为核心的“士家制度”。定居在田间的士兵被称为“士”,他们的后代被称为“士西”,他们的妻子被称为“士妻”,他们的家人被称为“士家”。一旦成为“士”,他们就不能再世代做自由人,他们的后代都是曹魏的士兵和农奴。当一个“士”死了,他的妻子不能再嫁给自由人,只能服从政府的分配,再嫁给其他的“士”。“士”的子女只能嫁给其他“士”的子女。而且,当一个“士”定居在边疆时,他的妻子和子女将被朝廷扣为人质,集体控制到别处从事生产。
为了防止“士人”造反,曹操还制定了严格的“士人逃法”,士兵若选择逃走,官府就会诛杀其家属。后来又修改法律,将逃走的“士人”家属登记为官府奴婢。然而即便如此,“太祖仍忧心忡忡,加重刑罚”。令曹操头疼的逃走现象还是不断发生,可见百姓受剥削之惨烈。
《晋书·文渊传》中的赵志是曹魏政权下的“士希”,也就是戍卒之子。他和母亲被官府从家乡代县调到河南高市当人质,与其他戍卒家属生活在一起。赵志不甘心像父亲一样一辈子做没有自由的奴隶,他想逃走,但又怕家人遭到官府报复,于是15岁那年开始装疯卖傻。他经常假装走三五里路找不到回家的路,然后被人发现;还用火焚烧自己的身体,烧了十多处。一年后,他觉得基层上司真的相信他疯了,于是正式出逃,终于用假身份洗清了自己在遥远的辽西卑微的“士希”出身,成为了一个可以做官的自由人。
所以曹魏之所以能在汉末三国乱世中生存下来,核心原因不仅仅是曹操、曹丕两人的才华,而是他们手段狠、硬、有效,建立了比其他军阀势力更强的人力、物力榨取机制。
本书是一部中国古代政治制度史巨著,选取16个历史横断面,聚焦各个封建王朝繁华背后百姓生活的历史真相。作者直指封建王朝“外儒内法”的核心理念,将秦帝国复杂的历史常态化、规律化,探究帝国运作的内在逻辑,揭示其延续两千多年的奥秘;深入每一个交叉点,解读可靠的历史文献,用严谨的逻辑揭开王朝统治的面纱,也颠覆了世人许多想当然的认知。
这些历史剖面串联起来,重现了两千年来秦制从萌芽到成熟、演变的全过程,为读者提供了审视王朝兴衰的另一个视角。
陈旭斌,笔名严九林,青年作家,资深历史编辑,十年原创经验。曾任腾讯历史频道主编,对历史研究颇深,阅历颇丰。现为《腾讯新闻简史》主编。在多家媒体发表历史文章,出版《汉代——隐秘的真相》、《权力的面孔》等著作,倡导回归常识,寻找历史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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